拉克丝和盖伦搬过一次家,就在拉克丝常常往医院跑的那段时期。是在拉克丝不知情的情况下完成交屋的,所以当拉克丝知道了也不能再挣扎什麽。其实当拉克丝知道的当下,她也没有什麽情绪起伏,只是淡淡地「喔」了一声。
盖伦以为拉克丝想通了,没有他预想的歇斯底里,於是他欣慰的拍了拍拉克丝的头。
拉克丝低垂着头,一头微微发亮的金发掩盖住所有表情,还有从她眼里落下的泪水,她不想再让哥哥担心她。
她很难过,只是因为她终於要跟伊泽最後住过的地方说再见了,这是她能够想像离他最近的地方了。但要离开这栋自己从小住到大的房子,也是有点不舍。
而对面就是伊泽的家,拉克丝知道里面的摆设是多麽整洁、灯光多麽柔和,舒适宜人,充分显示出主人的个性。
她常常跑去伊泽家,反正就在对面而已,来回不用多少时间。抱着要好好关心邻居的心态,把伊泽家从里到外摸了个透彻,伊泽的父母对自己也很包容,任她这样乱来都没有生气。
而她总是会趁伊泽不注意扑到他的床上去,然後嗅着伊泽的气味傻笑着,看着後者一脸无可奈何的表情,才难为情的从床上下来。不然就是装作不知道,偷偷用伊泽的马克杯喝水,用自己观察很久的角度跟伊泽来个间接接吻。
现在想来,自己可真像是个变态。拉克丝站在伊泽的房子前,想到曾经做过的傻事,就算喉头泛酸,嘴角还是不经意的翘起。
拉克丝刚刚跟盖伦说要出去,目的地就是这里。她与伊泽的……家。
她跟伊泽的曾经,不包含伊泽外出的那段时间,大部分都在这里了。也许很幼稚,但事实的确如此。
搬家是好事,这里有太多事情足够她怀念了。就连出门,抬起头的那一刻,她都能够看见那一抹阳光在对面朝着她挥手。然後,眨了眨眼睛,却发现房子前的栏杆一样冷冰冰的,让她一下就从美梦中清醒。
就算再不舍,她都无法继续再这里生活了。伊泽在她的生活里的确留下了痕迹,让拉克丝不论看见什麽,都能看见伊泽朝她温和的微笑。
但每当这个时候,拉克丝却又能清楚感觉到,伊泽已经不在了,他不在这里,他在冰冷的墓地里沉睡着,再也不可能对她露出笑容,伸出手摸摸她的头。
无法否认,她真的很想他。
混帐伊泽,拉克丝的眼眶微微泛红,站在伊泽房子前的身影与离开的那一刻重叠。她没有感慨,就算过了十年她心里还是不好受。
新房子距离原本的房子还挺远的,隔了一个镇,得搭火车才能够到,哥哥还真是什麽都想好了呢。
拉克丝每年都会回来一次探望伊泽,只是不会进来这栋房子,只会远远的看一眼。基於愧疚,伊泽死後她再也不曾进来过这个屋子,但过了十年,也许再深刻的回忆都会被岁月冲淡吧。
本来盖伦也要一起来的,只是她看哥哥还没有把大嫂搞定,也只能多给他们一点私人空间了。拉克丝失语的笑笑。
她有些怀念的抚上栏杆,从包包里拿出钥匙,插进栏杆的锁。盖伦把这栋房子买下了,尽管没有住人,还是会有人定时来打扫,也包含伊泽的房间,虽然伊泽的东西被人碰过让拉克丝有些不好受,但她肯定更受不了自己来打扫。
就算只是看着,都觉得快窒息了。拉克丝无意识地抿了抿唇,她缓缓推开有点生锈的栏杆,庭院里的花草似乎长时间没有修剪,盖住了路,但也不至於不能行走。毕竟自己和哥哥也不常来这里,佣人估计也不怎麽上心了。
打开门的刹那,拉克丝都做好心理准备会看见蜘蛛网和随风扬起的灰尘,但门内却意料之外的乾净,不到一尘不染,但总体来说还算整洁,摆设也没有怎麽变过。看来这个佣人只是没怎麽在除草,还是有在打扫的。
那也不用叫哥哥解雇了……拉克丝胡思乱想着。
抱着检查的心态,拉克丝每个房间都稍微看了一下,发现都还算整洁,就连仓库都有打扫。拉克丝不禁微微咂舌,这个佣人未免也太认真了一点吧?
「叫哥哥提高一点薪水好了……」拉克丝失笑,有点佩服这个佣人了。
最後,拉克丝来到了伊泽的房门前。她深吸几口气,缓缓的转动门把,熟悉的室内映入眼帘,呆站了一会,脑海乱糟糟一片,直到终於获得一点思考的空间,拉克丝才走了进去。
伊泽的房间很乾净,一张书桌椅、一个衣柜、一张床,床头还有一个小柜子,每一层都摆满了薰衣草瓶,像是放了很长一段时间,瓶子内的薰衣草都已经枯萎了。
拉克丝有些不受控制地走到床头,她拿起一个薰衣草瓶轻轻抚摸,眼底破碎一片,嘴唇微张却吐不出任何一个字。她彷佛又看见了那天,少年将薰衣草瓶递给自己,然後带着伤痕离去。
拉克丝从来不知道伊泽的房间里有这麽多薰衣草瓶,来过这麽多次,她从来没看过,它们是怎麽出现的?是在住院的那段时间吗?不对,那时候伊泽已经虚弱到不能下床走路了,去哪里生出这麽多薰衣草瓶?还是被佣人翻出来了,摆到这里来?
可是怎麽会在十年後,她才发现呢?
许多疑问,在拉克丝拿起薰衣草瓶,看清上头的刻痕後嘎然而止。
拉克丝用拇指指腹细细描绘薰衣草瓶的纹路,发现每一个瓶子都刻着「Lux」的英文,她差一点没哭出来,这是她的名字。每一个瓶子上的字大小深浅都不太一样,想必是主人用尽力气,一笔一划刻出来的。
「伊泽——……」
有些错愕,又有些反应不过来的呆滞。
这些,都是要给她的吗?
「伊泽、伊泽……!」
拉克丝突然明白了什麽,那声音渐渐急促、混着令人有些喘不过气的心疼。
是他,还来不及送出来的吗?
拉克丝双脚跪地,嘴上不断呼唤伊泽的名字,双眼紧闭,坚持不让凝聚在眼眶的眼泪再次掉落下来,掌心冒着冷汗,用着加倍的力气紧紧抓牢手里的薰衣草瓶,想就这样填补她因为愧疚而再度空白的十年。
「啊啊……啊……」
房间的摆设明明都那麽熟悉,就算闭着眼睛她都不会有任何碰撞,只不过多出了一柜子的薰衣草瓶,上面刻了自己的名字而已,没有必要像是整个世界崩塌的难过。
拉克丝不停的催眠自己,却发现只是徒劳无功。
我爱你、我爱你,可我爱你爱到失去自己了,我该怎麽办?
「我一直都在等你啊……」
伊泽、伊泽……拉克丝似乎已经无法停止呼唤伊泽的名字,就连克制自己不去想他,都是不被允许的。拉克丝蜷缩在地上,紧咬下唇,就算有血丝渗出也浑然不知,额头抵住地板,觉得这样就还不算太狼狈。她将手里的薰衣草瓶死死地护在怀里,压抑许久的情绪,终於一次爆发了出来。
伊泽房间的窗帘一直是拉克丝最喜欢的淡蓝色,上面还有她跟伊泽一起作画的几朵小云。虽然淡蓝色的布经过岁月的洗礼有些泛黄。小拉克丝一直期待着她画的小云,总有一天能够真正的飞到天上去。
但是,与拉克丝期待的相反,窗外没有微风让这几朵云真正飞起来,反而雷声阵阵,整片的乌云沉甸甸的,路上的行人脚步匆忙,都想趁着还没下雨赶紧回家。
自己握着笔,伊泽握着自己的手,快乐的在窗帘上作画的景象依然历历在目。那时阳光正盛,她透着淡蓝色的窗帘抬头看着伊泽,却发现伊泽也正在看着她,他的瞳孔反射出她的身影,拉克丝明白,他只注视着她,那时她就下定决心了,如果伊泽是阳光,她就要当一个天空,给太阳一个家,还要有几片云能够让他休息。
她想当一个永远只有蓝天白云的天空,直到伊泽能够发自内心的好好笑一笑。
无时无刻,她都这麽想着,并且从来没有後悔过。
「我求求你,放过我……」
伴随着几声呜咽,那眼泪终於和雨一起落了下来,落下的速度几经波折,就像伊泽的一生。有些泪水落在了木质地板上,形成了一颗又一颗的水珠,有些滑到了拉克丝嘴里,又咸,却又甜。
她一直都在等,伊泽,如果这是你对她的处罚的话,她愿意一直等下去,如果不是的话,那求求你,快点出现吧,她真的快受不了了。
室内的细小哭声渐渐转变为足以撕心裂肺的哭喊,尽管拉克丝认为雨声会为她掩饰一切,但在雨声的衬托下,也只是显得更加痛苦而已。
「伊泽……伊泽啊……」
没有了太阳的天空,看似平淡无波,万里无云,其实一直都在下雨。
淅沥、淅沥的,想要就这麽洗去整个世界的颜色。
*
诺严将门开了一个细小的缝,面无表情的看完全程。他发现大门没锁後,一在房间外就听见了细碎的声音,以为是遭了小偷,手里都拿好准备随时叫警察了,但诺严却在门後看见了拉克丝。他在考虑该将这个不速之客赶出去,还是默默的离开,给拉克丝一个安静的空间。
诺严当然知道拉克丝跟伊泽之间的破事,但他百思不得其解,就算这里曾经是伊泽的房子,现在也是在他名下,没有钥匙的情况下,拉克丝到底是怎麽进来的?
诺严并不知道,当初跟自己抢这栋房子的对手是拉克丝的哥哥,更不知道两人都有这栋房子的所有权。听张叔的转达,诺严以为房子是他一个人的,盖伦则是觉得不要告诉拉克丝比较好。抢输什麽的,他实在没脸对拉克丝说出口。
诺严眯起眼睛,不论如何,这里是他的地方,拉克丝没有经过允许,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就在他握紧门把的时候,诺严却透过门缝看见拉克丝用额头抵住的那片地板,明显有了几颗水珠,就在诺严犹豫的时候,细小的啜泣声传到了他耳里,他听见哭声里的愧疚和想念,如雷贯耳般的清晰。握在门把上的手停顿了很久,浏海遮住诺严眼底的情绪,他放开了门把,他最後看了一眼那个脆弱不堪的女人,随後带上了门,静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这阵雨虽然大,来的却不突然,张叔早就准备好了雨伞,在诺严下来的那一刻就适时地为他张开了伞。
诺严心情不怎麽好,口气充满讥讽,「我怎麽觉得你就是什麽都想到了呢?」
身为从小看着诺严长大的张叔,自然是已经习惯了,他笑呵呵的说:「老爷自然是什麽都想到了,我只是依照老爷的吩咐办事。」
「也包含让你出门带把雨伞?」
「不,这是身为您的管家必备的素质。」
诺严在车门前站定,就算张叔为他打开了车门,他也没有迈开步伐。张叔不急,就陪诺严站着。
「伞给我,你先回去。」沉默了很久,诺严总算开了头。
「您会有危险。」
「那我就淋雨过去。」
在诺严的孩子气下,张叔也没办法再坚持,只好将伞交给他,坐进了车子里。诺严让他先回去,那麽张叔一定不会跟着。因为他让他回避的地方,屈指可数。
「还请您一切小心。」
「嗯。」诺严随意地回。
诺严向前走去,拐了好几个弯,他走得很慢,就算裤管被水打湿,诺严也不介意。因为他的目的地,终於到了。
那是一座公墓。
诺严走到了伊泽的墓前,蹲下了身。
「好久不见。」
明明知道没有人会回覆他,诺严却还是像魔怔一般的自言自语。
「我遇到了拉克丝。然而我却不想履行跟你的约定,因为我根本不喜欢她。应该说,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履行这个约定。」
那把伞似乎隔绝了诺严周围的空间,雨势渐大,就连诺严也听不太清楚自己在说什麽。
「她还是那麽爱你,我真好奇当她发现真相的时候,会不会崩溃?」
诺严发现自己的语气充满恶意,他的心中有什麽正在滋生,那是一个看不惯伊泽这麽践踏别人的感情,却又不想伸出援手的恶魔。幼稚、固执、却又只是想看别人不幸的单纯。
「你做了那麽多事,她却什麽都不知道。伊泽,世界是不公平的,她永远也等不到你。」
诺严站起身,快速起身的後果让他的脑袋有点发麻,雨滴掉落在伞上的闷声更让他不耐。
「再见了,伊泽,我还会来看你。」也让你看看我过的多麽好。诺严垂下眼,他现在的确比伊泽过得好,因为他还活着。
还有一句没说出口的话,诺严想,他永远也不会对伊泽说出口。
看见拉克丝落泪的瞬间,他的心脏紧绷,一堆负面的情绪快将他的脑海淹没,他更不会想知道,竟然还有一丝丝的心疼混在里头。
见鬼的心疼。
诺严感受自己的心脏碰碰直跳,脸色复杂地看着石碑上的照片,上头的人笑得纯净,却只有诺严知道,他内里有多麽恶心肮脏。
诺严离开了公墓,却发现张叔正在不远处等着他。坐上了车,诺严自始自中没再说过一句话,张叔知道只要诺严去了一趟公墓,就会是这个状态,虽然不知道为什麽,但张叔也识趣的不再调侃他。
诺严不说话,但不代表他没有情绪,他眼底深沉一片,如果有一天拉克丝终於知道了所有的事,看着她错愕、感到恶心的神情……诺严嘴角微弯,他一定会由衷地祝福她——
恭喜你,获得这病态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