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遇见吴品轩,和他一起去吃卤味,聊聊天後,我打算回家休息。
才刚到家,就接到叔叔的电话,说爸爸又喝酒、发酒疯了。
叔叔是知恩图报的人,早年他家庭困窘时,爸爸借过他一笔钱,後来叔叔开店有成,便帮忙我照顾爸爸。但他愿意照顾爸爸,并不只有这个原因。
「叔叔,真的很抱歉,我前几天在电话中也劝过他好几次,没想到他又……」
大概是听出我咬牙切齿与语气中的失落,叔叔体贴、温和地说:「没关系,我打电话不是要怪你,而是因为他是你的至亲,我有义务告诉你他的情况。华园,你不能灰心,我相信会有好起来的一天。」
「谢谢叔叔。」
爸爸以前不是这样子的,他并不会酗酒,对此我感到非常痛心。
有时候,我恨不得狠狠打他两拳把他打醒,可一想到他为何喝酒,我就心软地下不了手,只能痛骂他一顿。
叔叔还抱有希望,我却感觉爸爸越来越堕落,不见好转。
住在人家家里,就该有身为客人的自觉。
有一次他喝了点酒,上了餐桌,一个不小心把自己盘内的一坨菜弄到地上。叫他整理乾净,他却臭着一张脸,丝毫不动。
幸好那天我在场,我便替他收拾。
用完餐,我进到他房间,数落他的行为。
他怒斥我,「这麽会批评我,你怎麽不去认你叔叔做老爸?」
「我对你无话可说。」转身想走,一个闹钟就砸在我的耳朵旁,有些碎片打到我的脸上,一阵刺痛。
我冷着脸,本想对他说:「你真让人失望。」
但愤怒影响了我,脱口就道:「真是瞎了狗眼。」
他嚷嚷:「你什麽意思!」
我不理会他,掉头就走。
爸爸会有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都要回到我国一暑假说起。
那年夏天,我沉浸在失去筑幸的悲伤中,难以振作。
电子信箱的帐号我已经注册完毕,可是,考虑到她回到日本有许多事要处理,我不敢马上寄信。
然後,悲厄降临。
妈妈出车祸被撞死了。
那一天早晨,妈妈出门说要买菜,结果却迟迟不回来。
後来,阿姨按了门铃,告诉我妈妈出了车祸,舅舅在医院等候,问我要不要跟着去医院。
爸爸不在家,我倍感无助,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只能向我最信任的亲戚求助。
我请阿姨等我一会,顺便问妈妈在哪间医院,我打电话给叔叔。询问该怎麽办。
叔叔要我冷静,并告诉我他晚点会到,要我先去医院。
医院内,外公、外婆并不在,舅舅和阿姨离我有点距离,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什麽,时不时还朝我瞄一眼。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我想开口问他们妈妈的状态,但又怕他们说出我不想听的答案。
叔叔在约半个小时後赶到,舅舅和阿姨见到他,赶紧向他招手。
叔叔拍了拍我的肩,要我放心,「有我在,我会处理好。」
他加入讨论,偶尔皱眉沉思的表情,更加令我不安。
讨论完,他走到我身边,安慰我,「不用担心,你妈妈人缘好,有叔叔和其他亲戚帮忙,你不要烦恼。」
我问了叔叔一个略微狡诈的问题,「叔叔,我只想问一件事,须不须要通知我爸爸回来?」
如果要联络爸爸回来,代表妈妈已经……
我不敢再细想下去,等待叔叔给我答覆。
「华园,你是个聪慧的孩子,可是,聪慧不代表坚强,大人不告诉你详细内容都是有原因的。」
没有人给我一个明确回应,等到我出现在灵堂,我才明白妈妈过世了。
我一脸懵然,搞不清楚这是虚幻与现实。我忽然回想起筑幸的七彩泪光,那究竟是真的还假的?筑幸是真的存在过吗?她就如同雾一般,被风一吹便不留痕迹。
丧礼仪式繁复冗杂,爸爸赶不回来,主要都是叔叔操办,不过,身为陆家的独生子,我必须全程参与。由於我对流程不清楚,大人和道士不停指导我每一阶段该怎麽做。
大部分的时候,我都反应不过来,在尚未了解清楚就不得不照着指示做,宛如提线木偶。
心灵与肉体上的负担压得我喘不过气,这时,我听到左後方有几个人窃窃私语道:「欸,他妈妈都死了,怎麽一滴眼泪也没流,没血没泪,真是不孝。」
心里泛起一股冷意,别人的心情,你们这些肤浅的人怎麽会懂!如果我哭哭啼啼,这仪式还怎麽好好进行下去。
另一人说:「嘿,你还真敢说,这是人家母亲的葬礼,你好歹注意一下嘴,要是被别人听到怎麽办?」
「听到就听到,那又怎样?反正我只是说出事实。」
我刚想转头过去,看看到底是谁在那边口无遮拦,不料,却听见两个响亮的巴掌声。
「两个混帐东西,在丧礼上竟敢侮辱死者跟家属!今天一整天都给我跪着,敢起来我就打断你们的腿。」这声音我认得,依旧中气十足。
转身一看,果然是爷爷,而那两个讲闲话的人此刻跪在地上,是亲等关系比较远的堂哥、堂姊。
两人本来还一脸不忿,却被爷爷的瞪视逼得畏怯不已。
丧礼结束,我跟着叔叔回家,叔叔说在爸爸回来前,他会负责接手照顾我的生活。这段期间,我都没有哭,然而,当我一个人待在房间,泪水便抑制不住地疯狂流淌,我死死摀住嘴巴,避免发出任何声响。
我不想让其他人知道我的脆弱与哀恸。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天过後,我不要在人前流下任何眼泪,我要保持坚强的一面。
爸爸是在一个月後赶回来的,见到妈妈的遗照不禁痛哭失声,双膝跪地。
爸爸双眼发红问犯人怎麽了,叔叔说法律程序还在跑,要他情绪别失控。
「嫂子的事你不要担心,我们都会帮你处理好。我知道你是临时赶回来,很快又要回去工作,但现在要紧的是,华园该到谁家住?他才国二,一个人没办法生活,他该到谁家住,你决定一下。」
爸爸瞅了我一眼,冷漠地说:「随便吧,谁都好。」
叔叔不高兴道:「话不是这样说,嫂子过世了,我知道你很难过,但他是你和嫂子的孩子,你不该替他做好选择吗?」
「我做了,你们讨论讨论,谁愿意就谁收吧,毕竟,就算是亲人,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抚养别人的孩子。」
「你说的没错,」叔叔叹了气,「我愿意,不然就交给我吧。」
爸爸摇头,「还是大家讨论讨论再说,你一个人直接和我谈,搞不好有人心眼小,心里不平衡。」
「哥,你说的对,我会和其他人商量。」
爸爸带我前往妈妈的坟前上香,停留三天後,他就离开了。
叔叔将抚养我的事转告给各位亲戚,不少人都感到为难,唯独叔叔和伯父表示自愿。
叔叔和我较亲近,所以便劝说伯父,让我住在叔叔家。
没想到,伯父却不高兴地反对,他一面逼迫叔叔放弃抚养我,一面又昭告各位亲戚,已经为我准备好完善的读书环境。明眼人都清楚,伯父是想藉由抚养我,来间接向亲戚们表示他为人多慈悲仁善。
叔叔把伯父那不纯的心思告诉了我,「现在很多人都站在你伯父那边,如果我硬要和他争,可能会被污蔑成我无理取闹,所以,很对不起,华园,你……」
「没关系,叔叔,谢谢你有这份心意,我相信伯父会对我很好,不会亏待我。」
叔叔担忧地凝视我,「那你多照顾自己,我待会就打电话给你伯父。」
「好。」
老实说,我很想留在叔叔家,除了我比较喜欢叔叔之外,也是因为这样我就不用搬离开我们这个县,伯父住在外县市,就代表我又要适应新环境。
离开叔叔家前,我再次向叔叔借用电脑。前几天,我写了封信寄给筑幸,向她报告最近发生的事。
起初,我并不想告诉她妈妈过世的事,但想到她曾经见过妈妈一面,而我内心的痛苦难平,渴求宣泄,我便通通写进信内。
我登入帐号,看到回信提示,我激动不已。
筑幸在信内写着许多安慰我的话,我也能感受到她悲伤的情绪,可是,好怪……她本人不在我面前,我觉得一切彷佛都是假象,她的温度、她的气息、她的笑容都不在了。
心被打穿一个洞,非常失落。我感觉和筑幸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样美好。
只有文字是多麽无力。
我想回信,努力想留下很多讯息。一切都不自然,打完这封信,我异常疲惫,因为我挤破脑袋,不停思考该写什麽。
以前和筑幸相处,都不曾发生这种情况。距离把我们的羁绊变得太稀薄。
我眷恋地看一眼信箱,登出帐号,按下关机钮。
彩色的画面归於漆黑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