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份的时候,筑幸演的那部电视剧开始拨出。她没有告诉我该剧的名称,不过,由於魔幻战斗这项特徵太过明显,我还是轻轻松松就找到了目标。
晚上九点,我准时收看第一集,我发现演员表上,筑幸的名字不是写中野筑幸,而是一个中文名字,可能是她妈妈为她取的艺名。
筑幸是配角,她的身影零散地出现在几个画面里。萤幕里的她,因为那些怪异的服装与妆容,变得几乎让我认不出来,那是我所未曾见过的一面,我悄悄把这样的她收藏在心中的抽屉。
我认真看完了第一集,如果不是为了筑幸,我肯定中途放弃,无法看完。
确实如她所说,看的当下感到无比尴尬,连观众都如此,不晓得演员和工作人员们是怎麽忍过来的。
筑幸的妈妈到底在想什麽?为自己的女儿接了这样的烂片合约,她就不会对筑幸感到愧疚吗?竟然还为了这种烂戏痛骂筑幸?
心里燃起了难以平静的怒火。
喉咙很乾。我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利乐包装的牛奶,正想爽快地喝下一大口,却被妈妈制止了。
「这麽晚了,不要喝冰的,退冰再喝。」
她从橱柜取出塑胶水盆,装了些水,然後将牛奶盒置於水中。
「妈妈,我搞不懂,为什麽有的爸爸妈妈要逼他们的小孩啊?」
「小园,我这不算逼吧?我只不过是不希望你晚上喝冰的,真的是长大了,管一下都不行。」妈妈淡淡笑着,摸了摸我的头。
我哭笑不得,「唉呦,妈妈,你弄错了,我不是在讲你啦,只不过是不能喝冰的而已,我才不会斤斤计较。」
「不然,你讲的是谁?」
「就我的一个朋友,她觉得家人都一直逼她做不喜欢的事。」
「比如说?」
「逼她学一些不喜欢的东西,还有参加不喜欢的活动之类的。」
妈妈没有立刻回答,她想了一下才说:「大人的经验比小孩丰富,有些事情,小孩当下觉得很讨厌,长大之後才发觉很有用,就像读书,不也是同样的道理?大人们只是不希望小孩浪费时间走错路。」
妈妈完全偏向大人那一边,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可、可是,被迫做不喜欢的事,那真的是对的吗?而且,做不好还要被痛骂一顿,这算什麽道理?我那个朋友因为被家人责骂,吓得都哭出来了!」
「你是在为你的朋友抱不平?」
我咬咬唇,点头。
「小园,你再生气又有什麽用呢?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麻烦事要处理。你还多小,就想要插手别人的事,妈妈老实跟你讲,那是痴人说梦。」
「帮朋友是天经地义。」
妈妈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但你去帮别人,又有谁帮我们家呢?」
「我们家不是好好的?」
「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希望你爸爸换个工作。别人家都是爸爸加妈妈,两个人一起照顾一个家,我们家却是一个人,尤其,我还是个女人……」
看见妈妈黯淡的神色,我才明白,原来自己家中不是没有烦忧,只是全都被妈妈一肩扛了起来。
「小园,这些话你不能跟任何人说,爸爸也不行,听懂了吗?」妈妈嘱咐我。
「我懂。」我想尽快长大,不只为了筑幸,也为了妈妈。
自从电视剧开播,每次见到筑幸,她就总是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
她很担心自己在剧中可笑的模样,会被同学发现,进而让她成为大家嘲笑的对象。幸好,一月末就开始放寒假,这个时间点正好能让她避一避。
筑幸依旧要和妈妈回日本,我感到不舍,真挚地祝福她玩得愉快。道别的那一天,我望着她的背影,难以遏止心中的担忧。
今年可和去年不同,去年的时候,她妈妈可还不会对筑幸施加言语暴力。我衷心希望她们母女俩能够在日本好好享受,然後化解彼此的心结。
跟妈妈谈过之後,我想通了……不对,不能说是想通,而是不得不接受冰冷的现实──一个家庭的核心问题,只能靠家人间自行解决,外人只能给予有限的帮助。
开学了,又一个新的开始。
气候渐暖的四月天,我们的身影再度出现在溪边。
「天气冷的时候就待在隧道,天气热的时候就前往小溪,你看,我们像不像游牧民族?」筑幸开玩笑说道。
欢声笑语围绕着我们,然而,这不过是表面的假象。
二十四小时都完美掩盖好自己的情绪,是不可能的事。当我在筑幸脸上,看到她无意间流露出的一丝阴霾,我就明白,她与妈妈的矛盾仍在持续。
我没办法实际解救她,说些安慰的话也只是徒增愁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陪她开开心心地游玩,等到她愿意说出心里的烦恼时,待在她身旁,当一名倾听者。
一个礼拜六,接近正午时刻,本来还晴空万里,下一秒风云变色。
见状,我和筑幸有些惊讶,却并不慌张,我们不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了,早就有所准备。
趁着雨势还小,我们拿出雨伞,然後替脚踏车盖上塑胶布。
雨愈下愈大,紧密的雨滴打得溪面看不到半个完整的涟漪,一个个水花猛然溅起,就像是被子弹横扫而过。
无数撞击的雨滴声,沉闷而吵杂,但听着听着,有时候雨声居然完全消失,整个世界归於平静,十分奇妙。
「这场雨不知道要下多久,我们要不要去隧道避一避?顺便可以吃午餐。」我提议。
在外面玩的时候,我们午餐通常都随便吃,我的是菜市场买来的饭团,筑幸则带来家里买的面包。
「再等一会吧,要是雨马上就停了,我们就白跑一趟了。」她说。
雨势庞大,加上风的影响,我得专心握稳雨伞,才不会让伞被雨给打偏。
忽然,我似乎听见筑幸的声音。
我转头看着她,「你说什麽?」
「我说,这个暑假,我妈妈可能又要让我去拍戏。」
不晓得是不是巧合,雨在筑幸说话的时候稍微变小了点,她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
筑幸的话语没有夹带任何情绪,仅仅是陈述一件事实。
我的心陡然下沉,沉到暗无天日的深渊。
「是什麽戏?要拍多久?」
筑幸慢慢转了转手中的伞,「还不晓得是什麽戏,当然也就不知道要拍多久,最好的结果就是,我一个戏都没有被徵选上,那就太好了。」
「你打算故意表现得很差?」
「我很想,但我不敢。」她的身体倏地抖了几下,「我拚尽全力但徵选失败,妈妈可不会安慰我,她会抓着我对我发火。那麽,如果我故意放弃,我妈妈……我不敢想下去……」
我握起她的手,安抚道:「别想太多,船到桥头自然直,也许这次她帮你选的戏很好,你会很喜欢也说不定。」
「不可能!」她断然否定,「因为我妈妈,我已经讨厌死演戏了,我完全不喜欢!你喜欢木雕,难道你家人有逼过你吗?那不是都是你主动去学习,跟我的情况有哪里相同?」
筑幸有些咬牙切齿。我哑口无言,感到非常愧疚。
没错,情况完全不同,没有可比性。我刚才安慰她的话,无疑是在她的伤口上撒盐。
一阵沉默,过了几秒,我们异口同声说:「对不起。」
她看着我,我看着她,笑了出来。
「你为什麽道歉?」
「你呢?你先说好了。」
「我觉得我很没用,只会讲一些空话刺激你,让你的心情更难过。」
她摇摇头,「我呢,挺嫉妒你,每次听到你说,你爸爸教你木雕,替你修改什麽设计,还有你跟他学了什麽技巧,我就很羡慕。我妈妈都不会像你爸爸那样子对我,有时候我觉得我和她的沟通存在着障碍,我们都不愿意去理解对方。刚才对你态度很差,对不起。」
我惊讶,我从没想过筑幸会嫉妒我。虽然她妈妈逼迫她演戏,这点我极不认同,但是,一位母亲持续地让自己女儿参加演员徵选,我还是感到钦佩的,毕竟,全台湾有多少国小生和筑幸一样,拍过一支广告还有一出电视剧?
雨始终不停,我和筑幸还是退到了隧道里。
我们拿出各自的午餐,互相分享,边聊边吃。
这时,我想起妈妈说,要我邀请朋友回家里玩的事。
倘若能来我家,那绝对很棒,能够让两个对我而言很重要的人见个面,认识认识,光是想想就兴奋不已。
我急忙吞咽下口中的饭团,「筑幸,你找一天来我家玩怎麽样?」
「去你家?」
「对啊,有什麽问题?」
「这件事不能让我妈妈知道,否则,她可能不会答应。」筑幸皱起了眉头,摆出一张苦瓜脸。
「我会请我妈妈保密的。」我拍拍胸膛。
「真的?」她眼中仍在犹疑。
「为了能让你真正放心,我先去跟妈妈谈谈,如果一切都没问题,再跟你说。」
「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
瞥了眼身旁的筑幸,我默默把这件事定为最优先任务。
只准成功,不许失败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