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小三年级的暑假前,我们去了一趟小溪的上游处。说是上游处,其实也只是比上次去的地方还要高了一点。
水质清澈,可以看得出这里的石头比下游处大了点,流速、深度也比较快、比较深,不过,仍不到危险的程度。
我和筑幸在出门前就把泳衣、泳裤穿好,然後套上了外衣。
我们站在溪床上,双手张开转了几圈,专心地用双脚去感受溪水。
筑幸往上抬腿,踢了一脚,水花从河面激起,宛若一把水做成的锋利宝刀。
她手掌合拢,舀了点水,往旁边一泼,微笑说道:「此刻,这里就是只属於我们的天堂。」
她走至溪边的石地,毫不扭捏地脱下自己的上衣与裙子。
目睹到这个场景,灼热的羞耻感从我的胸口,一路上窜至脑袋。
明明之前和那麽多同学,光着臂膀一起做暖身操,都没有异常的感觉,怎麽今天独独筑幸一人,就令我心绪难平。
我咬咬牙,迅速脱下衣裤。为了掩饰自己的害羞,我挺着胸,双肩高耸,如同一个僵硬的机器人。
筑幸穿了一件以浅蓝色为基底的连身泳装,上面点缀许多粉红、白色的英文字串。
当下,我立即被吸引住,无法转头,视线紧紧锁在她的身上。
我曾在心中赞赏筑幸犹如精灵,如今,水之精灵就降临在我的眼前。班上的女生,不乏有人长得比筑幸还漂亮,但只有筑幸才能散发出那种淡淡、与众不同的气质。
筑幸快步走进溪中,阳光洒在她雪白的皮肤,似乎轻轻一碰,就会马上融化。
她盘腿坐下,捞着溪水。她将手掌微微倾斜,水从她的掌缘流下,等到手里空落落的,她就会再舀一次水,重复同样的动作。
「华园,你傻站着干嘛?过来我这边啊,不然,我们换泳装来有什麽意义?」
我应了她一声,两只手臂甩动,划出了两个大圆圈。
筑幸兴致高昂地叫我拉她起来,我们手牵着手转了起来,眼前的风景逐渐摇摆,渐而模糊,我停了下来,筑幸撞在我的身上。
她不解地看着我。
我向她解释,「转太多圈会容易头晕,要是不小心摔倒,那就惨了。」
「那麽,我想要躺在溪里看看,上次只有你躺,不公平。」
我蹲下来,用手臂测量水深,为难地跟筑幸说:「这里不能躺,躺了水会进到耳朵和鼻孔里。」
「不用担心,你坐下来,让我的头放在你腿上不就好了?」她露出得意的笑容,朝着我扬扬头,眉眼间却又藏着狐狸般的狡黠,似乎在表示「我马上就想出了妙计,很厉害吧!」
「这……不太好吧?」她的要求,已经超过我负荷的程度,心脏跳得飞快。
「我们是好夥伴耶,又不是什麽难事,借我靠一会也不行?小气鬼。」
我抵抗不了她的言语攻势,顺从地照做。
她缓慢地躺下,一头及腰的乌黑长发骚得我的肌肤有点痒。黑发浸入溪水,既像快速煮熟的面条,又像水草,被水流带着,轻轻摇晃。
筑幸半眯双眼,哼了一段旋律。
趁她不注意,我握住她的一缕头发,没有特别的触感,就只是滑溜滑溜的,不过,我却一直舍不得放开。
「你感觉得到吗?」
「感觉到什麽?」
「感觉到我碰触你的头发。」
「没有呢,你的动作一定很轻柔。就跟我的头一样,我也感觉不到我的头躺在你的大腿上,彷佛什麽感觉都消失了。」
不晓得过了多久,筑幸坐起身,她的发如同鞭子,甩出了一道美丽的水波。她把头发拢成一束,挤出里头多余的水分。
「华园,船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上漆後测试过,保证不会沉下去。」
她对我比了个大姆指,「你先去拿,我等一下就过去。」
我还没走到乾地上,筑幸就雀跃地叫着我,於是,我中途返回。
她并拢的双掌直直伸向我,彷佛向我进贡宝物。一条小鱼在她碗状的掌中游来游去。
「我运气不错,居然成功抓到了。」
我盯着鱼,不禁回想起之前「井边石头」的怪事。这真的是筑幸抓的?还是跟她的秘密有关呢?
我伸出手指,想要触碰那鱼,却一次也碰不到。
筑幸叫我也把手交叠成碗状,她要把鱼倒过来。
交接的过程,我屏住呼吸,没想到,小鱼爆发出一股力量,在我还来不及看清的时候,就「扑通」入水了。
筑幸对我的失误没有任何不快,她笑着连说几次「真可惜」。
「既然牠已经回到美好的水世界,我们还是去玩我们的船好了。」她双手背在身後,眉开眼笑地说。
我从包里拿出两艘一模一样的平底小船,是我前阵子亲手雕刻的。
筑幸取出两包黏土,一红一蓝,她把蓝色的抛给我,我们同时拆开包装,制作小小的人偶。
人偶安置在船上後,筑幸与我对视一眼,我敢肯定她与我一样紧张。
我忐忑地捏着小船。
「我数三二一,我们就一起把船放下去。」她说。
船被溪水推着前进,我们谨慎地跟随。
起初,小船十分平稳,顺畅漂了出去,然而,没过几秒,它们就变得时常停顿。
如果只有这个小问题,倒也还好,可我的船却逐渐向左偏,卡在了溪边朽木的枝干中。
筑幸的船没有受到阻碍,即将到达上下游间的阶梯状地段。
我们为小船加油,希望它能度过这最难的关口,它猛地往下一坠,迈过第一个阶梯,然後翻覆了,一动也不动。
筑幸的身体缩了缩,我感受到她的失落。
我想去捡回那两艘船,筑幸却说:「留在那吧,就当作是个纪念。」
我回答:「木船可以留下,黏土不行,万一水把黏土泡烂了,会弄脏这条溪。」
黏土人偶拿了回来,筑幸徒手在一棵树旁挖洞,她将人偶摆进洞里,再填土、抹平痕迹。
後来的我,每当忆起这难以言喻的一幕,总是会想冥冥之中,是不是有谁早就替我和筑幸决定好了命运。
暑假开始的前一天,筑幸跟我说会有好长一段时间无法见面。
我原本以为她指的是暑假,不料,她却说会忙到开学後。
「大约到什麽时候呢?」
筑幸摇头,给不了明确的答案。
我想,这个关键时刻,是该问问她家的电话号码了。其实,早在认识她不久,我就想问,可是,我害怕打过去,会被她妈妈接起,这样对筑幸来说可能不太好,毕竟,我不是筑幸的同学,而是她路边结识的夥伴,万一被她妈妈识破,谁会遭殃呢?
「筑幸。」
她直直盯着我瞧,脸色严肃,彷佛猜到我要说什麽。
「我们交换电话号码吧。」
她看向一旁,只留给我一点侧脸,显得冷淡,「我也想,但我妈妈她……」
我打断她的话,「不然,我家的号码给你。」
我做了让步,还以为她会答应,结果,她犹豫一下,还是没同意。
「只有你给我,并不公平。」她勾起一抹僵硬的笑容,看得我有些难受,「你搞不好会不断期盼我打电话给你,对你、对我来说都不太好。现在在隧道见面,能来的时候就来,很自由,这样不好吗?」
沮丧与怨气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几乎要把我给撕裂。
公平?筑幸的公平到底是以何种依据来判定?她不想跟我通话吗?公平既然让我如此痛苦,有什麽用?我不懂筑幸在坚持什麽。
我张了张嘴,只发出几个不成调的嘶哑低鸣。
「下次见。」她挥了挥手。
目光追随她离去的背影,见不到她的日子开始了。
我强忍寂寞,只要不下暴雨或台风来袭,几乎每天都会去隧道报到,不过,缺少筑幸的陪伴,我不敢超越那条隧道口的红线,就算是「敢」也没有意义,去到以前一起游历的地点,只会触景伤情。
俯视红线,我觉得不可思议,历经风吹雨打,它依然保持原样,没有一处淡化。
夜晚,我总会盯着房间墙上的奖状。
寒假作业的观察手册,在开学後办了一场校内比赛,只要有准时缴交,都会被视为参赛者。我在中年级组获得第一名,升旗典礼颁奖时,我感到无上的光荣。
我没有特别突出的优点,成绩普通,体育表现唯一值得称赞的是跑步。我很喜欢跑步,跑得很快,老师曾邀请我加入田径队。
我很清楚,自己是个不想受到束缚的人,这样的心态,真的有办法适应田径队的训练吗?我不想加入後又退出,所以婉拒了。
观察手册获奖,对我意义非凡,凭藉自己平时练习的手艺赢得第一,让我感到凡事只要努力,必能获得成果。
凝视奖状的每一个字与金边装饰,混沌的脑袋突然冒出灵感。
坐在书桌前,我用撕下来的日历纸画设计图,暑假期间,爸爸会回家一趟,正好能询问他,来排解我的疑惑与难题。
爸爸回来了,他是家中的主心骨,有他在,我的烦恼便不再是烦恼。
我简述了当时我和筑幸的对话,直接问爸爸,「为什麽小幸不愿意接受我电话号码?我们很要好啊。」
筑幸不给我号码,我无所谓,我单方面给她,她却不接受,让我感到十分挫折。
在爸爸妈妈面前,我都把筑幸称呼为小幸,我怕筑幸这个名字太特别,会引起他们特别的注意。
我也有想过,拿这个问题去问妈妈,可是,妈妈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和我住在一起,我们非常亲近,一股莫名的别扭感油然而生,反倒难以启齿。
爸爸摩娑下巴,这次回来,他把脸刮得很乾净,没有遗漏半根胡子。
「她是个很有原则的女孩,大概是不想欠你人情。」
「就是个小事情,谈什麽人情呢?」我又不求她回报。
「打个比方,你这次观察手册得奖,假如有个朋友觉得你很厉害,对你说:『有空的话,雕一个东西给我,好吗?当然,你没空也没关系。』他没有真正地强迫你,但你每次见到他,就会产生心理负担,这都是因为人情。」
爸爸说得没错,我得奖後,的确有同学想要我帮他们雕些怪兽,那时候,我一点也没感受到喜悦,只觉得麻烦透顶。
我意识到,原来我对筑幸也施加了同样的压迫。
她不在我身边,我不能亲口表示对她的歉意。我决心成为心胸更宽广的人,希望在下次见面,以更好的姿态出现在她眼前。
殊不知,等到我们下次见面时,她又向前跑了一大段距离,令我难以企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