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从哪里说起呢……」
坐在叶恩和徐旻对面的高启雄,看来接近四十岁的年纪。一身整齐的衬衫与西装裤,低调乾净的品味。
「之前听徐旻说过,叶恩你应该知道,十年前地震之後启动的创伤谘询专案。」
「专案主要的内容,是透过一系列心理谘商、行为治疗,还有适当投药,让当年在地震中,因为失去亲友、或是遭受重大伤残的孩童,可以摆脱创伤带来的影响,平安顺利地长大。」
高启雄不疾不徐的清晰口条,显然已经将自己的专业,向他人说明过许多次。
「过了几年,那些创伤孩童都逐渐复原,这个专案告一段落之後,我和专案团队的一些成员,希望能够藉这个机会,进一步研究创伤这个主题。」
「所以才有了徐旻今天来跟我『回报』的这项研究计画──我们追踪当年参与专案的孩童,记录他们後来的生涯发展、人格养成等面向。」
「简单来说,我们也是想透过这项计画,知道当初我们帮助的这群孩子,有没有真的顺利长大。」高启雄的语气,在最後透出一点关怀意味。
「我……我知道这项计画。」叶恩迟疑了一下说道,「你们团队去年底刚发表最新一期的成果,对吧?」
高启雄挑了挑眉,「喔?你读过我们最近那期报告吗?」
「前阵子学校有堂课的报告,主题和那场地震造成的创伤有关。」叶恩回想起几个月前的「创伤文学」期末报告,明明才隔了一个暑假,期间发生太多事情竟让一切显得已是久远以前。
「你们的研究报告,对我了解那个议题很有帮助。」
高启雄用力点了几次头,看上去有些兴奋,「没想到这麽快,我们的研究就产生贡献了。」
「所以,徐旻也是提供了她後来过得怎麽样的资讯,给高大哥你们……」叶恩喃喃着,突然灵光一闪地看向徐旻,「你……你不会是『个案M』吧?」
徐旻转头看向高启雄,後者笑了出来,「不愧是青梅竹马啊,徐旻。」
「怎麽办,有人打破保密协议了,我们该处理掉他吗?」徐旻贴到叶恩面前,一脸坏笑,「计画A,海滨第一线!」
叶恩叹了口气。总觉得自己和这女孩扯上关系之後,最近不是要被埋进山里,就是陈屍荒冷的海岸线……
「真亏你看得出来欸,里面所有访谈的细节,都为了避免真实身份曝光而变造过了。」徐旻看着叶恩,脸上神情和她知道叶恩靠着直播,听出「绿」就是她那时一样。
「没办法,你自述从高中开始,因为接触到某个歌手,开始从音乐中得到能量这个部份,跟你实在太符合了。」叶恩想着几个月前派对那天,两人在阳台上的对话。
「说起来,徐旻和我说过,你也有在玩乐团?」高启雄饶具兴味地看着叶恩,「那会不会你其实也和徐旻一样呢?我是指接触音乐的原因。」
「……不知道欸,我应该没有那麽远大的目标。」叶恩耸肩,眉头却紧紧皱起。
我被音乐救赎过,我也相信自己,可以用音乐,为其他受过伤的人做点什麽吧──这是那天夜里,隔开了派对的狂欢、只有两人的阳台上,徐旻对自己说过的话。
而说实话,被谁救赎、又要去救赎谁这件事,叶恩宁可不去思考。
查觉到叶恩微妙的反应,高启雄迅速切换话题,「说起来,当初叶恩你也有参加我们的专案吧?你还记得负责你的谘商师是谁吗?」
「我记得是一位女士,短头发,个子小小的,好像姓罗……」叶恩试着找回十年前的模糊印象。
「嗯,她是我学姐。」高启雄点点头,「十年前我刚从国外拿到硕士回来,就是罗学姐统整当时国内的谘商资源,投入到专案中的。」
高启雄绞了绞双手,似乎在斟酌用词,「虽然这样说可能不太恰当,但是……十年前那场地震,还有其後的种种创伤,其实不完全是一件坏事。」
「你读过我们的研究报告,所以像是什麽紧急应变、消化大量伤患的能力提升,这种论点我就不多提了。」
「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这座岛屿从那之後,对於精神医学、心理谘商等专业,还有创伤事件的重视。」高启雄的视线不经意扫过身後庞大的藏书,「不只是因为谘商是我的专业,也是因为我认为……」
「了解到人生於世一定会受伤,同时知道,受过伤的自己并不奇怪,总有一天能够慢慢痊癒。这件事,我觉得很重要。」
抬头看向不自觉倚靠着彼此的徐旻与叶恩,高启雄换上温和的笑容。
「──这件事,或许你们再清楚不过了吧。」
*****
缓慢走出大楼,外头十月的风吹下几片落叶滚过两人脚边。
并肩走向停车场的路上,叶恩的神情始终有些阴郁。从旁看着的徐旻,放柔了声音问道:「你还好吗?叶恩。」
「所以……高大哥他等於知道,你过去十年大部份重要的事情?」
「可以这麽说吧。」徐旻嘴角微微扬起,「哼──你是在羡慕,不对、那个词叫什麽?忌妒?」
「吃、吃醋?」徐旻讲着自己也有些结巴,「……你在吃醋吗?叶恩。」
「我现在知道『绿』之前的词,为什麽不能交给你自己填了。」叶恩叹了口气。
「我……只是很想知道,我错过的这十年,你都还好吗?」
停下脚步,徐旻直直地看进叶恩的双眼,「不用急,我们接下来有很多时间。」
「我会慢慢告诉你的,关於我的一切。好的坏的都会讲喔。」
叶恩凝重的神情慢慢解冻,他笑着点头,「嗯,我全部都会听的。」
戴上安全帽、发动机车。循着来时路,骑往开始染上暮色的天边。
几个红绿灯之後,徐旻轻轻地,把头靠上叶恩的後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