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庭澜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开的口,她看着在囚室里,靠着墙角,低着头的叶寄鸿,心里说不出的酸楚和难受。
万庭澜有些哽咽,「若是你不愿意,我会再想别的法子。」
听到了她的呜咽声,叶寄鸿抬起头来,看着她眼里泛着的泪光,心里更加难受。
他慢慢从阴影里走了出来,走到牢房的围栏边,伸手摸了摸她的脸,一滴泪珠就这麽淌了下来,他又将这滴泪轻轻拭去,「别哭。」
「对不起。」
她彻底哭了出来。
叶寄鸿眼眶红了,嘴角扯出一抹笑:「傻姑娘。」
她有什麽错,她只是想救他。
万家想玩「免责书」上的逻辑,却被陈炯明用免责书玩了一道。
叶寄鸿想到了他早逝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一直希望他能有出息,重新振作家业,希望他给叶家开枝散叶。他们对他的期待,怕是要落空了。
生存下去才有希望。他的一生,不会因为一场入赘的婚姻而固定了走向。
尊严……
不过是以後的孩子不再跟他姓而已。
没什麽大不了的。
毕竟他也爱着万庭澜。
并不委屈。
……
婚後的万庭澜一直小心翼翼,尽管她掩饰得好,他还是能感受到,她没有当初恣意。
大概是怕他难受吧,而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开导她,因为他也还没有完全想通透。
午夜梦回,他也会想,当初为了出狱而入赘万家的事,究竟是对还是错。
两人之间的婚姻到底还是被出卖给了政治。
又是一年春,清明时节雨纷纷。
「去哪?」万庭澜仰着头问。
叶寄鸿帮她把外套披上,再帮她整理了下头发,微微一笑,「去见一个朋友。」
在这个祭奠的时节?
万庭澜懂了,乖乖被他牵着手,坐上了越野车。
黄花岗。
烈士墓园。
叶寄鸿从万庭澜手中接过鲜花,摆在了那座姓名墙前。
然後将烈酒洒在了这片被烈士鲜血换来的新土地上。
全程无声。
他做完这些後,万庭澜才慢慢走上前,牵着他的手。
叶寄鸿道:「我不知他在不在这里。」
万庭澜并不意外。
虽然不是每个广州人都曾参与,但凡是广州人没有一个不对那天每每提到那次起义,都会肃然起敬。
一百三十余名义士不顾一切地冲向两广总督府,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用浴血奋战已将不能形容当时在总督府两侧的民众所经历的,听见的,看见的那般震撼,那般壮阔。
是,壮阔。
「虽万人,吾往矣」的壮阔。
一百三十多广州之子前去,只剩下一人回。
後来,他们自发前去……收尸,能收回来的,全在这里了。
万庭澜望着叶寄鸿,「我可以听听你和他的故事麽?」
叶寄鸿偏头看着她,勾起了嘴角,将她揽在了怀里,「回去慢慢告诉你。」
其实,没什麽可说的。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叶寄鸿缓缓开口,他的声音很有故事性,将她带回道他年少时。
「我曾经有个恩人,也是朋友,叫圆圆,长我几岁,是上海一家饭店唱歌的小姐。我当时不像现在这样,母亲刚刚离世,到了上海,又被人骗去了所有钱财,一穷二白,便去饭店做了侍应生。」
万庭澜在他怀里静静地听着……
「後来我才知道,她不喜欢我去革命,是因为她的弟弟死在了起义里。」
万庭澜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你刚刚,就是去拜祭她弟弟?」
「嗯」,他顺手摸上万庭澜散开的柔顺长发。
「那圆圆现在在哪?」
她已经沉浸在了他的讲述里。
叶寄鸿手指顿了顿,低声道:「不在了。」
万庭澜抬起头,轻吻他侧脸,「对不起。」
叶寄鸿微微一笑,「这有什麽关系?」
万庭澜又依偎在他怀里,「是跟周行错有关?」
也只有这个原因了吧,他才会那麽恨周行错。
叶寄鸿点头,又摇头,「跟我有关。她是为了救我……」
他没说完,万庭澜已经明白了。抱着他的手紧了紧,无声地安慰他。
「我想,她一定很喜欢你。」万庭澜低声细语。
叶寄鸿愣了愣,然後道:「她应该是看见我,便想到了她弟弟。」
圆圆姐对他有男女之情吗?
他不确定,那时候他还太小,懵懵懂懂的。
叶寄鸿以为万庭澜会问他是不是喜欢圆圆。
他等了很久,她都没有问。
他自己就在心里想,他喜欢圆圆吗?
大抵是喜欢过的。
那时候的他,每天都想着要见圆圆,听圆圆姐唱歌,这种感觉是喜欢吧。
但这跟他对阿澜的感情,又有些区别。
他每每见到阿澜,都心生欢喜。再苦恼的时候,见到她,也会好受很多。
他想时时刻刻把她圈在怀里,就像现在这样。
见不到她的时候,梦里也全是她。
还有,比较羞於启齿的,他见圆圆姐,觉得圆圆美,却从来没有想过要对她做些什麽。可是他一见到阿澜,就总是有些可耻的想法。
或许,爱和性是真的不能分开的。
至少对他来说是这样。
他甚至还能想象到等阿澜老了,他也老了,两人仍然一起携手走上街的模样。
这些是他对圆圆从来没有过的感觉。
大概是他的怀抱很舒服,万庭澜渐渐睡着了。
她在他怀里很容易睡着。
这一段时间,老爷子身体不好,万家很忙,她很紧张,所以经常睡不着,每到夜晚便有些紧张,似乎是怕黑夜将她的美梦夺去一般。
每到这时候,他就会把在梦中呓语,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她抱在怀里,她便很快入睡。
这样的生活也是很好的。
不需要什麽宏图大志,平平淡淡的也很好。
他现在在一个学校里教英文,日子也过得滋润,时不时收到一些旧友的来信,或者是来自旧日同僚劝他出山的电报,让他知道,他没有被这个天翻地覆的世界遗忘,就够了。
……
一个月後的某天。
他照常去看老爷子。
他岳父正披着袍子,坐在床头,看着阿澜的照片笑。
「父亲。」
他走了过去,搬了一个椅子,挨着床边,坐了下来。
「阿澜从小就聪明,我把她当儿子养,所以长大了啊,一点没有女孩子的样子。」他用手抚摸着那张微微泛黄的相片,回忆起从前。
叶寄鸿道:「她这样,挺好的。」
万老将目光投向他,手颤巍巍地升起来,叶寄鸿会意,将手递给了他,让他握住。
「我知道,你心里是不痛快的。这样的事,没有几个人会痛快。」
叶寄鸿知道,他是在说他入赘的事。
他刚想宽慰这位老人,便听老人说:「你不用骗我,我知道的,你看阿澜的眼神,不像你那回来广州的时候,那麽明亮,没有杂质。」
叶寄鸿一愣,不知作何回答。
他自己是一点也没有察觉的。
他微微皱眉,若是他岳父都这麽觉得了,那阿澜该怎麽想?
「阿澜看上去什麽都不懂,其实心思还是细腻的,所以她也变得束手束脚起来。」老人心疼闺女,红了眼眶。
叶寄鸿心情复杂地唤了一句「父亲」。
他不知道为什麽会这样,他是真的没有责怪任何人的意思,就不知怎麽了,周围的人都被他影响了,都变得小心翼翼……
他不知道他的眼神会不一样……
他一定让阿澜伤心委屈了。
叶寄鸿很是自责。
「放心,我不怪你,她也不会怪你。这对她是成长。」他拭去了眼角的泪花。
「我快要走了……」万老有气无力地说出这几个字。
叶寄鸿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父亲,千万别说这样的话。」
万老摇了摇头,继续他想要交代的话,「你知道吗?她真的很想去国外看看,但是我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去了国外要是出了什麽事……」
叶寄鸿跟着点头,他能理解。
「她一直想读大学,我一直绑着她,不让她,也不想她飞那麽高。」
他缓了口气,继续道:「以後这万家,就交给你们俩了,她是个女孩子,在这个世道,不好生存的,她性格又这麽不一样,我担心她吃亏。」
「爸爸放心,有我在。」叶寄鸿承诺。
「你是个稳重的孩子,我放心。」
两人又说了不少话,姨娘将药端了进来,要伺候老爷子服药,叶寄鸿才准备离开。
「寄鸿啊」,老人叫住他。
叶寄鸿又折了回来,「爸爸,寄鸿在。」
「要是情况越来越差的话,出去吧,带她出去看看世界吧。」
叶寄鸿眼睛也红了,他赶紧点头,用力扯出一个笑容,「好。」
姨娘在一边,也偷偷擦眼。
「好了好了,喝药了啊,别说那麽多有的没的,时间还长。」姨娘道。
万老点头,「你们时间还长,我的不长咯。」
「呸呸呸,你病糊涂了吧……」姨娘骂道。
叶寄鸿悄悄退了出去,把时间留给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