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万庭澜正要入眠,却听得似乎有人在敲门。
她心中一凛,还以为是哪个宵小,她却忘了,哪有宵小会敲门的。
她正要高喊,那敲门的人便出声:「是我。」
只一瞬,万庭澜便听出了是叶醉亭的声音,便匆匆忙忙跑下床,打开了房门。
那在月色下,眉间有些疲惫,却含着笑意的俊俏男子,不是叶寄鸿是谁?
她想冲上去抱住他,但又想到两人许久未见,这麽热烈会不会太唐突,便压下了冲动,兴奋地道:「你怎麽来了?」
叶寄鸿笑了笑,朝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便道:「我来看看你,去亭子里坐坐?」
「嗯。」
步子刚要迈出去,才发现她急忙来开门,连鞋子都没有穿,於是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等我一下。」
叶寄鸿轻轻点头。
他要感谢这黑夜遮住了他烧红的脸。
他刚刚看见了她小巧白皙的右足……
叶寄鸿深呼吸一口气,转身,抬头望月,在心里默念,非礼勿视,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没一会儿,万庭澜便走了出来,跟他并肩。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并肩走向了院子里的亭子,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谈话的地点。
月光下,两人的影子颀长而隽永。
万庭澜的右手有意无意地碰到他的左手,弄得他心猿意马。
最後眼看着快要走到亭子了,叶寄鸿才终於下定决心,一把牵住了那只一直试探的手。
万庭澜轻笑出声,叶寄鸿的心也跟着笑声荡了荡。
两人默契地都没有坐下,而是直直地站在亭子里,享受这一刻的静谧。
「我是偷偷出来的。」
叶寄鸿先出声打破沉默。
「嗯?」万庭澜不解。
微风轻拂,一些稀碎的头发跑到了她额前,她正要拂去,便感受到陌生的手指在她额前摆弄了几下。
心跳如雷。
手指很克制,很守礼,跟它们的主人一样。
将她的头发弄整齐後,便收了回去,自然地垂在裤线一侧。
还真是从军校出来的,连手自然下垂的位置都这麽符合规范。
万庭澜呆呆地想。
「今天,孙先生问我要不要娶你。」
「啊?」
万庭澜从发呆中回过神,震惊地望着一脸淡然地说出那如平地惊雷的消息的叶寄鸿。
叶寄鸿看着她,目光如水,「我拒绝了。」
万庭澜并不生气,也不失望,她很能理解他的决定,「应该的。」
这个反应,并不在叶寄鸿的估计之类。
「怎麽?你觉得我应该哭还是应该跟你闹?」万庭澜打趣地问。
「不知道,总觉得,不该是现在的反应。」叶寄鸿无奈地笑。
万庭澜走上前,靠近他,看着他胸前的纽扣,说:「孙文现在谈这件事,无非是想来一个政治婚姻,你不想让你的婚姻变成政治棋子,我很欣慰,有什麽好生气和不理解的。」
他想象了很多,却独独漏掉了,他中意的女孩子,玲珑剔透,能把许多事都看得清清楚楚。
是他小看她了。
他心里的触动极大,眉心却高高蹙起,严肃地问她:「我可以抱你麽?」
万庭澜一愣,红着脸,偏偏要故作豪气地张开双臂:「来吧!」
叶寄鸿忍俊不禁,上前半步,将她抱个满怀,「是我们的婚姻。」
机灵如万庭澜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将头埋在他胸前,愉快地「嗯」了一声。
「这就是你偷偷来看我的原因?不想被抓到把柄?」
两人坐在石凳上後,万庭澜问。
「嗯。」
「真笨。」
她嘴上虽然这麽说,心里却甜滋滋的。
又安静了会儿,叶寄鸿开始谈正事。
「陈先生跟孙先生决裂就这几天的事了。」
万庭澜叹了口气,「嗯。」
他到如今还真诚地唤陈炯明为「先生」,可见他对他的敬重。
「我以为,你是从美国回来的,应该会赞同陈炯明的‘联省自治’。」
像其他从美国归来的学者们一样。
叶寄鸿一愣,然後苦笑:「我是赞同。」
他不像原来用官场手段来跟万庭澜谈论这些,而是如实相告。
「那你……」万庭澜不明白了。
「但中国不适合‘联省自治’。更何况,我曾答应过一个人,要好好守护孙先生。」
万庭澜没有问谁,但她的眼神已经流露出了好奇。
叶寄鸿笑了笑,还是决定把过去告诉她,「陈其美。」
不知为何,他并没有提到圆圆。
不知是已经淡忘了,还是不想提,以免触碰到内心深处还隐藏这的内疚和自责。
「陈先生真的是个好人呢。」她很直接的评价。
叶寄鸿无比赞同,「是,义薄云天的好人。」
接着,万庭澜又道:「可陈先生若是在世,就一定会无条件支持孙文麽?」
叶寄鸿一愣,然後诚实地摇头,「我不知道。」
「醉亭,你太忠义了。」
这是第二个人这麽说他。
万庭澜随後笑道:「但我喜欢。这乱世中,谁能保证能够忠义一生呢?所以你,更加难能可贵。」
叶寄鸿继续怔愣在原地。
万庭澜接着道:「何况,我们醉亭又并不是愚忠,这更加值得珍惜了。」
叶寄鸿看着她在月光下的笑颜,暗叹,又想抱她了怎麽办?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那麽流氓,他聪明地转移了话题。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跟姨娘说,中国不会好了……是为什麽?」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许久。
万庭澜偏头想了想,是有这麽个事。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他,「你刚刚说中国不适合‘联省自治’是为什麽?」
「因为野心。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五代十国,最後都会被彻底统一。为什麽?因为时机一到,君主帝王、达官显贵的野心就会慢慢膨胀,就会开始贪图别人家里的食物、钱财。从来都是如此。所谓的联省自治不过是大一统的前奏罢了。」
万庭澜又问:「那麽为什麽美国可以成功联邦制呢?」
叶寄鸿似乎料到她有此一问,便道:「国情。华夏自古以来分分合合,国家统一,会让这个民族有归属感,会有所谓的‘大国’自豪感。就像宋朝,很难有人愿意为宋朝说话,原因在於,版图太小,与周边国家共存。」
「我们很容易忽略一个问题,那便是‘大国’并不是指版图大。这就是和西方国家的本质区别。西方国家并不认为宋朝弱小,他们认为宋朝也很强大,宋朝的经济在当时的世界,也是数一数二的。」
「联省自治,并不能满足政治家的‘大国’宏图,所以迟早会统一。既然迟早会统一,那何不先一步将统一的旗子竖起来呢。」
万庭澜赞同地点头,「我一直认为,陈竞存之所以一直支持联省自治,不过是缓兵之计。他可能觉得,如今并不是北伐的最佳时机,简单的说,北伐没有胜算。若是某天,他看见了胜算,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北伐。」
叶寄鸿心里正是看透了这点,所以才坚决支持孙文北伐。
万庭澜微微一笑,「所以我说,中国不会好了。因为我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就是这样大一统的思想,又怎麽会好?大一统选了一个总统,那麽如何能保证总统的开明呢?选举吗?我们人那麽多,穷苦人家的孩子又那麽多,没有读过书的又那麽多,容易被煽动的又那麽多,怎麽选?归根结底,还是要把希望寄托在所谓的总统身上。那然後呢?披着民主皮的封建国家?这个总统不好,等着高位的那些人再选一个总统?或者是选一个傀儡?这和封建时期有什麽太大的区别吗?只是以前的统治者世袭,如今的统治者是选举,由那几个掌握国家命脉的人推选。有什麽很大的不一样吗?没有的。」
「谁能保证,现在这个黎元洪,不是他们推举上来的靶子,傀儡呢?这是民主吗?」
万庭澜一口气说了很多,叶寄鸿心里除了敬佩还是敬佩。他从未想过,在这个世道,会有这样一个奇人。
「梁启超说,少年强则国强,中国若不实行真正意义上的教育改革,那麽这个国家依旧不会好。这不只是政权的原因,是整个民族的原因,都是要从新思考的。」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里面燃着光。
叶寄鸿仔细回味了一下她的话,然後道:「乱世是阶梯,你可以趁此机会改革。」
「我?」万庭澜笑了笑,「玉关才是这样的人。我不是。我说过,我看不惯的东西太多,我又不是一个伟大到愿意改革,愿意救世的人,我很自私,我也很怕累,很怕死,所以这样的先锋,我是不会做的。」
孙文说他很诚实。
叶寄鸿倒觉得,万庭澜才是诚实。
她这麽轻易地就说出了她的弱点,也是人性的弱点。
「所以我虽然看不上这个国家,但我却很敬重你们这样的人。这样的话传出去,我会被唾沫淹死吧。」她耸耸肩,无所谓地笑笑。
叶寄鸿看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怎麽?不同意我的观点,觉得我太自私了?」万庭澜看着他,有点紧张地问。
说实话,她是真的很在乎他的想法。
她选择在这样一个夜晚,告诉他,她真正的想法,是一种冒险。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这样颓废自私的她。
她不知道他能不能同意她这样惊世骇俗的观点。
她真的很紧张。
四周安静得都能听见呼吸声。
她甚至想,若是他接受不了,那……就算了。
她想她是不会和一个谈不到一块儿去的人在一起的,若跟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谈这些,那跟谁还能呢?那喜欢那样的人的意义呢?
突然间,夜晚里传来叶寄鸿的低笑。
「嗯?」
她不明白。
叶寄鸿道:「不会,很诚实,很可爱。我,很敬佩。也……」
「也什麽?」万庭澜连忙问。
「也很喜欢。」
「啊,哦。」她一双明亮有神的眼不自觉地看向了别处。
「等稳定下来,我们就结婚吧。」
叶寄鸿看着她的侧脸,十分郑重地说。
万庭澜转了过来,呆呆地看着他。
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说这句。
「是不是太唐突了,是不是该先跟令尊商量……」
万庭澜摇了摇头,这回轮到她忍俊不禁了,「不急,等稳定下来了,慢慢谈。我人在这里,总不会跑了的。」
叶寄鸿把这两句话品味了很久,终於确定了她的言外之意,便高兴得「嗯」了一声。
空气再次凝结。
沉默。
暧昧的凝结。
愉快的沉默。
「哦,你的手表。」万庭澜想起之前她回屋穿鞋的时候,顺手拿起了书桌上他送她的手表,便从口袋里将手表拿了出来,要还给他。
叶寄鸿却在她彻底将手表取出来之前,用语言制止了她,「留着吧。当是还礼。」
如一盆冷水当空浇下,万庭澜神色一变。
她当然知道他所说的「还礼」是什麽。是那日,去吴家之前,她给他买的一身衣装。
他当时就说要记着,到时候要还。
没想到他倒是真的记着了。
不得不说,万庭澜心里有些委屈,她并不想他跟她这麽见外的。
叶寄鸿见她神色不对,便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於是赶紧补充:「古时候不是有定情信物麽?」
他一说话,就恨不得咬舌。
怎麽会说出这麽肉麻的话?
定情信物,亏他想得出来。
万庭澜「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情瞬间愉悦了不少。
见她展颜,叶寄鸿也呼出了一口气,跟着微笑。
刚刚她那委屈的神情,真教他受不住。
两人在月下不知聊了多久,聊到万庭澜累了,困了,头靠在了他肩膀上,才算结束。
叶寄鸿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慢慢踱步回了她的卧房,害怕一不小心吵醒她,也害怕时间过得太快,他还不想离开。
他将她轻轻放在床上,给她搭上了一层薄毯,要走的时候,忍不住俯下身,亲吻了她紧闭的唇瓣,然後轻声在她耳边说:「阿澜,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