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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老张夫妇特地做了一桌料理,说是要向男人赔罪没有好好照顾女孩,也顺便替大轩庆祝他的到来。
他们倒是真的很久没有吃到这麽丰盛的食物了,各个坐在餐桌的一边,捧着饭碗蓄势待发。
直到张婶把最後一道丸子汤端了上来,一场争夺食物的战争掀起。
大轩虽然这两天才刚认识他们,却也丝毫不手软地把食物放进嘴里,把咂把咂咀嚼,趁着空档再开口:「太美味了。」
张婶一见到这个少年就特别喜爱,现在见到他不停的称赞料理,笑得筷子都忘了动,睁着一双笑眼盯着大轩。
老张一瞥,醋劲猛地上来,故作随意地咳了一声。张婶注意到之後心想,老夫老妻还能够吃醋?便晃晃头将老张扔到脑後去。
「话说,你们什麽时候回去?」老张收回注视张婶的眼神。
男人停顿了一下,咽了口水准备开口的同时,大轩率先道:「明天早晨就要出发了。」语毕後,意有所指地朝男人看了一眼。
「嗯。」男人又挖了一口饭:「早上就要走了。」
「那麽快?」老张感叹:「那你们得多吃点,明日早上再让你们张婶做些零嘴在路上吃。」
「哎,不用不用。」大轩摆摆手:「不用麻烦啦!我今天能吃到这餐,就很感谢了。」
张婶一听忍不住插嘴:「你们别跟我们客气,我就是早上包个饭团而已,不麻烦。」她笑着按上大轩的手,带有不许拒绝的意思。
大轩对上张婶的目光,再转移到重叠的手上。他突然想起过世的家人,眼眶有点热,不发一语。
「嗯?」大轩的头垂着,张婶握紧他的手,疑问地发出声。
「可是我们卯时就得走了。」男人开口:「张婶你们不要麻烦了,太早了。」
「不早,你们起的时候再叫我,肯定要叫的,不能不叫啊。」张婶看起来有些忿忿不平。
「哎,对呀。」少女也道,拉着男人的手晃晃:「我也可以帮忙张婶的。」
男人与大轩交换了眼神,最终是男人有些为难的点头,张婶才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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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想走?」
少女蹙着眉头:「早上不是说不走了吗?」
「那是唬他们的,来帮我收收。」男人放下手中正摆弄的包袱,靠近少女:「我是真的很想一直与你在一起,现在这是最好的办法。」
他碰着少女的额头,轻轻把她落在眼睛之间的头发拨掉。
少女把男人的手抓下来,大拇指扣住他的,旋了一圈再握住,寂静了一会儿之後抬起头:「好吧,也不是第一次陪你瞎闹了。」
如果这次真的能够逃走,如果真的能够成功离开,那麽他们就不需要再经历这一阵子的痛苦。
老蛮趁着男人不在,欺负女孩的时候;女孩一个人在家中,等待着男人回到家的时候;又或者说男人在战场上祈求上天能够让他平安而归。
这些让人内心不安的明天,将会不复存在,若是他们逃亡成功,便会成为过去。
让人开心的想孤注一掷,没事的,就算是死,我们也会死在一起。
男人得到女孩的允诺之後,又走回去整理包袱,女孩趁着这个时候也把家中的乾粮拿了出来。
他们决定在丑时出发。
那时候天色是最暗的时候,黎明之前,大家睡的正熟。
他们蹑手蹑脚地打开大门,确认外头四下无人之後才走出他们居住至今整个人生的屋子,他们同时望进去,有些惆怅。
男人右手捉住女孩的左手,在月光的照射之下将门关上。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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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不走大路,选择往後山绕,那里路线复杂,不是本地人很容易迷路。他们往那里走,除非大轩他领着村里的人寻找他们,不然短时间内可没有人找得到。
男人向走在後面的少女招招手,要她走快点,少女根本很少做如此费力的事情,更何况男人还刚从军结束,体力好的不得了,她在後面气喘吁吁,手撑在膝盖上迳自休息。
男人又跑了回来,把少女身上所剩无几的包袱再缠在身上,拉过她的手腕往前走。
「哎,别走了别走了,累。」少女被拖着跑的同时喊着。
「别吵吵,太大声等等引人来了。」
少女偷偷瞪了一眼男人:「深山里的哪里会——」声音却被男人的手拦截嘎然而止。
「嘘。」男人盯着眼前的草丛死死不放,少女顺了过去也紧张地吞了一口口水。
不会吧……
男人从腰际抽出一把匕首,比了手势要少女退後,一个人往前猫着腰接近。
他压低身躯。
突然间草丛动了动,男人瞪大眼睛——
一个圆滚滚的白色从草丛一跃而出,停在男人面前,牠的耳朵动了动,尾巴朝着男人晃晃,颇有挑衅的意味。
「原来是兔子。」
男人在牠即将跳走的同时把牠捉了起来。
「今晚加菜。」他满意地笑笑,还以为等把少女安顿好之後,还得再自行出去找食物,没想到就有一个肥美的兔子亲自送上门来。
好预兆,好预兆。
他把兔子稍稍处理之後,回到少女旁边,才继续路程。
当他们看见眼前出现木屋的时候,少女惊讶地大叫:「那里有房子!是不是有人?我们赶快离开那里。」她捉着男人的手,要把他拉向另外一方,却又被跩回来。
「那里废弃很久了。」他道:「是之前村里那个猎人——你知道吧?就是常常拿兔肉来给我们的那个先生——过世前在山上的另一个住所。」
他把少女带到屋子前面,说没有人还是有点担心的,毕竟老先生已经离开那麽久了,有一些流浪汉住进来也不奇怪。
他在屋外探探,走到门边转了转门把,是松的,他把门往内推去,然後身体躲在外头。
「怎麽样?」少女趴在他的身上问。
里头丝毫没有动静,男人丢了颗石头进去,除了石头砸向地面的闷声之外,便再也没有声音传出,男人这时才解除了紧戒心。
「没有人,进去吧。」他率先踏入:「这里除了我,也只剩下死去的老先生知道,最近我们待在这,等风头过了咱们再继续逃。」
少女点头,跟在男人後面,端详了一下四周的模样,一张简陋的床板、有一个简单的灶炉、一组桌椅以及一个陈柜。
她站在陈柜的前面,把男人身上的东西卸下,然後打算将一些物品都摆上去的同时男人制止了她:「哎,别。必要物品还是别都摆上去,说这里安全但还是有被找到的可能性的,得留一些东西跑路。」
「知道了。」她蹲在背包前面捣鼓着,思考着什麽该放什麽不该放。
与此,男人把死兔子拎了出来,在门外拿着从家中带来的小刀慢慢地处理着,没有什麽时间可以慢慢除毛,只能将长出毛的那层肉去掉,他一边念着可惜手还是没有停下。
突然间,有一个黑影从他面前飞过,他抬头定睛一看,是燕子的踪影。
他想了想,望向天空,忍不住蹙起眉头。
他加快手中的速度,从兜里拿出火柴,点燃,然後将兔子烤熟之後便马上回了屋内。
「感觉要下雨了,他们肯定不会那麽早追过来。」他把手上的食物放上桌子,少女闻香拉了椅子往他的身边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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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一连下了三天,早晨的时候雨慢慢停了,男人望出去看,空气被雨水洗净得很乾净,这一片天空蓝的无比,可惜在远处还有一朵乌黑的云朵飘过来。
男人算了算这几天吃的乾粮,回头拿了一把刀打算再去山里找些食物。
「你收拾一下东西,咱们吃完这顿就走。」他道。
男人不太敢朝着太远的方向前进,摘个野菇也可以,不想引人注目所以还是别找肉了,还得煮,等等村里的人寻烟找来可就不好。
他走进离小屋最近的另一片林子,四处寻找食物,天空突然打了雷,可阳光又从叶子间透了出来,怪天气,没许是晚点又要下起大雨了。
他掂了掂身後放置收获的小篮子,打算再往前找个几米就准备打道回府。
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他踏出一步之後马上缩了回来。
「找到他们了吗?」大轩的声音传来。
「不,还没。」但另外一个人是谁?
「你们再去那边找找,我去这边。」大轩道,踩着步伐朝着男人先前来的方向走去。
不好。
男人距离他们还有些远,他赶紧跑回小屋,他一把拉开门,里头的少女被惊地转头:「怎麽——」
「走,快走!」男人冲了进来把少女方才收拾的东西全缠在身上,少女不明所以,但还是相当配合地先跑了出去。
男人把屋内会透露出他们痕迹的东西都销毁,关上门,转过头的瞬间却看见大轩的脸——以及被他挟持住的少女。
少女呜咽着,脸上满是惊恐。
「你……」男人咬着牙对上大轩的脸庞。
大轩把扣住少女的手抓的更紧,少女蹙起眉头:「我还想说,为什麽你会那麽容易妥协,没想到你正盘算着这种事情。」
「你别有一些坏主意,你的女孩就在我的手里——你选吧,死或是回去,还是你比较喜欢你回去,女孩代替你去死?」
男人听见最後一句话瞪大眼睛:「你杀了她,我就会杀了你。」
「杀了我?」大轩轻蔑地一笑:「你没有这种本事。」
天空开始不合时宜地下起雨,大轩朝着天空一看,悠悠地开口:「你再不做决定,她会先死。」他从兜里拿出一把手枪,对着少女的头,少女吓得哆嗦,眼泪被逼了出来。
少女害怕的样子被男人尽收眼底,他不敢肆意乱动,他害怕他想着同归於尽,却只有少女一人丧失性命;他害怕他的举动会导致更多更可怕的事情。
他想到他们的未来,双膝一软。
雨水砸在他的身上,毫不犹豫地染湿他的衬衣,他突然有点想哭。
安安分分地成为农夫,不做越矩的事情。只求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生。
如果这个战争没有爆发,是不是他们就不会有如今的下场。
雨水滑过他的脸庞,与他的眼泪混在一起。
上帝与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他释然地笑出来,笑得很大声,却又猛地嘎然而止,他对上大轩的眼眸:「不玩了,我不跑了。」
「放了她,带我走。我是说真的。」他眼里没有任何温度,大轩扣住少女的手松了下来。
他从地上爬起来,往前走的每一步彷佛要耗尽他的所有体力。
大轩歪着头,男人一颠一颠地朝走过来,他目光没有离开过少女。
「你快放了她!」他冲着大轩大吼,後者这才想起要把手枪收起,松开少女,他抹了抹脸上的雨滴。
少女一获得自由,不管地上的泥泞,马上往男人的地方跑去。男人对她勾起笑容,停在原地,他把手微微向外张开。
抱一抱,就当作是你给我祝福,我给你幸运。
就当作这是我们相信对方的誓言。
三。
二。
一。
枪声瞬间贯穿所有人的耳膜,少女用一个不自然的姿态朝着地面倒去。
她瘫在地上,血水、泥巴和雨混在了一起。
「不……不……」男人瞪大双眼,跪在少女的前面却不知道该做些什麽。
大轩是在少女倒下的一瞬间反应过来,他往枪声的方向看——老蛮举着一把防身用手枪,枪口就对着少女,烟硝在雨水中呈现的很雾,他表情带着一丝惊恐,但勾着的嘴角却透露出他的心情。
「你在做什麽?」大轩把男人他们挡在身後:「我是要求你带路,并没有让你干涉缉捕动作。」
老蛮一句话也没说,把手中的枪往地上一扔,留下一个满意且吊诡的笑容旋身。
「是你吗?」男人从地上站了起来,他面对着老蛮,老蛮脚步停了下来,回过身。
「是吗?是你吗?」湿透的头发黏在他的额头上,掩盖住他的眼睛,他停在老蛮的前面,他抬起头:「你凭什麽?」
他捉住他的领子,紧紧地抓着:「你说,你凭什麽?你凭什麽?」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一丝的颤抖。
「你为什麽杀了她?她做错了什麽?」
「是我啊,是我,是我固执要与她逃亡,你为什麽要杀了她?」
「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他低吼着,一只手伸到身後去拿挂在腰际的刀,他反手握着。
老蛮双手举起,握上男人捉住他的手,试图要挣脱他的束缚:「你疯了!你疯了!」他大喊。
男人抬起握刀的手,杀红了眼,他用力的往下一划——
「等等——」大轩的声音遏阻了他的动作。男人转过头。
「小姑娘的情况有点奇怪。」
男人一听立马将老蛮扔回地上,跑回去少女身边。
男人的视线在大雨的拍打下变得很雾,却丝毫挡不住少女身体的变化。
少女身上泛起一条一条的红色纹路,从体内透出淡淡的光。
就好像被雷击中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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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部队了。
没有受罚。一切就像是一如往常,除了回部队第一天大队长问身体好些了吗之外。
他才知道那时候大轩没有欺骗他。
他们急急忙忙将少女送下山让大夫治疗,後者说请他们将少女带到大都市,那里的医院器材比较齐全。
至於少女身上突然出现的雷纹,大夫看了许久却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想起之前前辈对他说过的话。
「那个女神,就在我国小边疆。」
「说不定她就在你身边喔。」
「据说,女神身上有被雷击的痕迹,只有特殊情况才会出现。」
他猛地打了冷颤,晃晃头。
自己在想什麽!女孩就是女孩,不是什麽女神,更不会是有着那麽倒楣称号的女神。
男人原本想要跟随她去医院,治疗脱离危险後再归队受罚,他怕他逃兵,一时半刻出不来,他得先放下自己的顾虑,才敢放手一搏。
「不行。你回部队。」那时候大轩截铁斩钉地开口。
男人根本不想理会大轩,自顾自地收拾行李。大轩按下他正在收拾包裹的手,与他对视。
「你回去。」他道:「我不会让你受罚。前提是你明天就得走。」
男人瞥了他一眼,拨开大轩的手继续收拾。
大轩啧了一声,把男人揪起来:「你听不懂吗?」
「我不回去。」男人淡然地与大轩直视,「我现在回去一时半刻一定回不来。我要在这里等。」
「我说了,我不会让你被罚,你回去,姑娘我会请认识的大夫治疗。」他按下脾气:「你以为我们没有仗要打吗?你以为你现在守着她,敌国就不会攻过来吗?」
男人轻蔑地一笑:「你以为我在乎吗?」话落到此,两人都没讲出一句话,两双眼睛瞪着对方谁也不让谁。
最後是男人败下阵来,泄了气道:「对不起,前辈。是我冲动了。」
他只是不想要再也看不到女孩。
他只是害怕他自己被罚,结束的那天等不到少女,或是少女清醒之後发现他已经离开。
那种感受,他一点也不想要经历。
大轩做了十足的保证,他会让少女去最好的医院,少女清醒过来的第一时间会马上通知男人。
男人点头,虽然有些不甘愿,但还是接受了这个提议。
他回到部队里,在简陋的宿舍,倚着窗边,等待着下一次炮火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