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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村的人都知道樱花树後边的小伙子当兵去了。
全村的人也都知道他旁边绕着的那个小姑娘病了。
小伙子离开後第二天,隔壁老张到了下午才发觉那个一向早起的小姑娘怎麽到现在都还没出来,於是扔掉手中磨到一半的木材,急急忙忙地跑到她家门前。
「小姑娘?小姑娘!」老张拍着门:「你在吗?」
里头安静了几秒之後,瞬间传来有东西跌落的声音。
老张在门外吓着,犹豫着该不该破门而入。
「小姑娘?」老张又敲了敲门:「你在里边没事吧?」
里面传来一阵声音之後却又没了声响,寂静了很久。老张这才赶紧把门撬开。
少女倒在地上,身上缠绕的棉被透露着她根本就是从床上摔落。少女的脸颊泛红,老张跑了过去。
「姑娘——唉唷!」他才碰一下她的身子,便被烫的收回了手,老张马上把她抱回床上,棉被盖上之後,又再度跑了出去。
他到村中唯一的大夫那里把他请过来让他看看姑娘之後,又回到自个儿家中让妻子来一趟。
「怎麽好好一个人会突然变成这样呢?」老张伫立在床边,大夫在她身上听了听,又按了按,然後开了个帖子给老张。
「有些温病,照这个帖子抓些药让姑娘服下,几日後会好多。」语毕,大夫向老张点头致意离开。
老张平时就待男人与姑娘为亲身孩子,他与妻子结婚多年,却一直没有儿女,如今有一对没有父母的孩子,自然就把他们视如己出。
所以少女这一烧,可把他们吓坏了。
老张拿着帖子赶紧去药房抓了药回来,可喂了几次後还是不见好转。
少女的体温迟迟不下降,他们两个老人家就一直待在她的身边照顾她。而少女也从未清醒过,脸色发白,貌似有愈来愈严重的迹象。
天还蒙蒙亮,老张在几更前就回了他家休息,张夫人则待在少女的家中就近照顾她。
喀……喀……
张夫人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吵醒,她翻了个身还以为是老鼠在拨弄木材,可之後心想着有点奇怪。
这……是有人试图打开家门的声音。
她马上坐起,手往角落的耙子一勾。
她慢慢接近大门。
那人还在外头摸索着怎麽开,她安静地待在门前,但还是把耙子拿得紧紧。
「什麽玩意儿?怎麽打不开?」那人一边研究一边嚷嚷着。
张夫人皱起眉头。
这个声音……莫不是?
门把被弄得嘎吱嘎吱作响,那人尝试挣扎几分钟後最後索性放弃,他举起手往门上一拍:「哎!姑娘,开——」
张夫人几乎是在确定那人是谁後就把耙子扔在旁边将门打开。
「——门?咦?张婶?」男人疑问地收回还悬在空中的手:「您怎麽在这?姑娘呢?」
语毕後还探了探身後的房子。
张婶退开让男人走进来:「姑娘病了,在床上休息呢。」
「病了?」
「是啊。」张婶指了指姑娘的方向,男人顺着看过去後赶紧向前凑去。
姑娘的身体被掩得实实的,只剩下头露出来喘着气着。
他蹲在床边,看着姑娘烧得脸面苍白两颊却泛红的样子不自觉把手抚了上去。只是才仅仅一秒就把手收了回来。
太烫了。
烫到他都怀疑少女的身体是不是都熟了的地步。
他安静地看着少女的侧脸不发一语。
一手伸了出来,往棉被里捞出她的手臂,扣住她的手掌,他轻轻地按着。
怎麽我一离开了你就没办法好好照顾你自己?
你这样,我怎麽敢再离你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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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一睁开眼睛,她发现在她处在一片荒芜的土地,她不知道这是哪里。
她怯生生地爬了起来,就像是被土地孕育出来的女孩一般,光溜溜地来到这个世界。
她看了看这片见不到底的环境,随意选了一边走过去,途中还被突如其来的狂风吹了一整个身的土灰。
好渴啊。
她也不知道自己朝着的目标有没有能让她维持生命的任何事物存在,她只是姑且赌赌看,反正自己也不知道打哪来的,死了也罢。
那时候冬天刚过,虽然是不热也不冷的天气,对於一位身上毫无布衣的女孩来说,确实是有些寒冷。
欸?
那个是?
她在夕阳的位置看见了一栋房子、两栋房子……是一个村子?
她不由得加紧脚步。
等到她真正到达村子门口的时候天色已暗,她站在村门口盯着里面黄澄澄的灯光,她笑开了嘴。
此时此刻,一整日的饥饿、疲惫顿时随着紧张感的逝去而匆匆到来,双脚磨得渗出血这时才感受到疼痛。
她感觉耳朵嗡嗡嗡的,然後两眼一黑,就又什麽都看不见了。
/
从外头透进来的光好亮。
亮到她一睁开双眼马上又闭了起来。
怎麽回事?怎麽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
她缓了缓後才撑起身子爬起来,环顾四周,没什麽变化……才怪。
是我眼睛不好使了吗?
那怎麽会有个人?
她伸出手揉了揉双眼——不对,那个人怎麽好像……
「你怎麽回来了?」她拦不住自己的思绪,一不留神就从自己的嘴里溜了出来。
那个人原本还在打瞌睡,被她这麽一喊,吓得忍不住颤了一下:「什、什麽?」
他睡眼迷蒙地四处张望,最後才定焦在姑娘身上,他慢慢瞪大双眼,顾不得方才枕着自己头的手还在麻,便欣喜地跑了过去。
「你醒了?」他上前摸了摸姑娘。
後者被他摸一个依旧不懂现在的情况,她拍开他的手:「别再摸了。」
男人嘿嘿嘿地笑出来。
「你怎麽回来了?」姑娘狐疑地眯起眼睛,他本来就孤僻,这是众人所知的事情,只是不会是因为这样逃兵……?
「你又在想什麽乱七八糟的东西。」男人看着那张脸上越变越奇怪的表情,忍不住说:「军方给我们一天六个时辰的假期,然後就要上战场了。」
「哦。」姑娘说:「那我怎麽了?」她从醒来就感觉身上汗涔涔的,可是现在是才刚过冬天,怎麽可能热到让自己一个晚上就变成这副模样。
更何况,她根本不相信她只睡了一个晚上。
「你病了。睡了三天。」男人从床沿站起来,走到茶几旁边盛了杯水後又走回来递给姑娘。
见她接过後又继续道:「是隔壁老张和婶婶发现的,为了救你还把大门给用坏了。我拿着钥匙折腾半天都进不来,还以为走错了呢。」
「你到昨晚身体还是烫的要命,怎麽我走了你就照顾不好自己呢?」
姑娘看着自己的手指,闪避着男人的视线:「那你什麽时候回来的?」
「昨天辰时的时候吧。」他算了算从营区到村庄的时间,推算了下。
昨天辰时?现在差不多是巳时接近午时,等等等等等……
姑娘觉得不对,这时间他应该要启程回去了:「那你怎麽还在这?」
「我?」男人指了指自己:「我怎麽不能在这?」
姑娘被他刻意绕过的回答气得往他身上一拍:「你少给我兜圈子。」
「哎!痛!」男人摸了摸被她一打开始泛疼的手臂:「我不回去了啊。」
什麽?
「你干嘛不回去?你这是逃兵你知道不?」
「我知道啊。」男人回答的理直气壮。
「你知道你还这样做?你脑袋长哪里去?」姑娘被他气得跳脚,男人却往她的右手一拉,拥入怀里。
「我知道啊。」男人把他的头埋进少女的颈窝:「可是……我不敢走了。」
「我怕这次我走了一年半载回不来,如果你又病了怎麽办?」
「所以我不走了,大不了带你浪迹天涯。」
男人边说温热的鼻息打在少女的身上,平时强硬的语气在这时候却显得软嚅嚅的,还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空气顿时宁静下来。
少女稍微撑开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抬头与男人对到眼。眼神交融彷佛承载了很多讯息。
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
我以为我丢掉你了,我以为我再也看不见你了,我以为我会这样子失去你。
他又何尝不是?
他们看着对方迟迟无法收回目光,是舍不得,也不愿意。
男人知道她的意思,她要他回去,她要他别担心她自己,所以他又更舍不得放开她。
「我真的、真的很想你。」男人闷闷地开口。
「嗯。」少女听见,手又环紧一分。
「我听你的,我会回去。」男人抚着少女的头发,又道:「可是你要答应我——」
男人拉开他们之间,使得他们有办法对望对方:「你要答应我,我回来之前,照顾好自己,我回来之後,也要看到你好好的。」
「然後,我要你嫁给我。」
太阳似乎也在凑合这场誓言,遮住它的云被它匆匆拨开,好让阳光得以洒进。
少女忍不住低头,抑制不住的嘴角微微勾起,她舔了舔上唇才又与他对眼。
「嗯,我答应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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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在前几天就到前线部队报到,那些前辈各居帐篷一隅,看见他的到来也没有多大的反应,也只有队长走向前对他笑笑之後,就没有任何多余的接触。
前辈们身上没有一处是完整的,队长脸上那道疤狠的吓人,副队长更不用说了,伸出来的手臂上全是火吻的痕迹。
就他自己一人白白净净,最多就是以前拿着锄头操出来的死茧,在他们之中便是小巫见大巫的等级。
他自己也找了一个角落蹲下,一手环着膝盖,另一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从外头吹进来的树叶。
如今走到这里,只能想办法战胜之後,回到村庄。
把这场闹剧当作人生一首插曲,很快的就会回到正轨,就会与她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常。
队长突然间站了起来,朝着外头正在叫嚣中的电话走了出去。
前辈们抬头盯着他的动作,眼神中没有任何期待。
须臾,队长走了进来,手中多了一沓纸。他扫视全部的队员,副队长明白他的意思接过纸张,对着每个人发下去。
队长的眼眸带有一股深深的忧郁。
「写遗书。」
把你还没说出口的、还没做到的事情通通写上去。
这一仗没打完的一天,就得一直写遗书。写到你真的以为你要死了,拼命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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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务是探入敌营。
查清他们的营区座标、规模,如果可以的话带走几个小兵。
他手中揣着一把步枪,子弹在他的兜里被包的实实,跟在前辈的後面,帮忙注意周遭的环境。
他和这个有点矮小的前辈一组,从营区开车过来,为了避免引擎声惊动对方,因此从刚才就开始使用步行的方式前进。
矮小的前辈大家都叫他大轩,看起来其实年龄不大,最多多男人一两岁,可以资历来说大轩却是这大队排行靠前的。
男人猛地回过神来,他的身体突然被人拉到树丛之後按下。
「别发呆。」大轩压低姿态眯起眼睛,透过树丛的缝隙盯着前方:「前面就是敌营,你大剌剌走过去是要让他们一锅抓?」
男人吞了吞口水,集中注意力在於眼睛,果然看见前方不远处有个模糊的营地。
「快过来。」大轩匍匐在地往草丛深处爬去,「别太靠前,你的脑袋会被站守卫的看见。」
大轩往更里面爬去,男人也紧接在後,他看见一颗大树,树干够粗。他招了招手,要男人躲在这後头。
「你躲在这,我去那边。」大轩指着附近另外一棵看起来明显比较高的树,「躲好,不要随意开枪。」
不要随意开枪,不要轻易暴露自己的位置。
可以的话,开一枪换一个位置。不行的话,保重自己。
大轩带的是步枪配瞄准镜,姑且可以充当狙击枪使用,他爬了上去,顺便环顾四周,要是真的开枪,可以躲去哪里。
他利用瞄准镜,往敌营的方向看去。
把座标记了下来,头再度凑上瞄准镜,以这个规模看起来大概不超过五个连,但……怎麽可能?
以他们目前的战绩不可能只剩下那麽少人。
还是这只是其中一个小营区?
大轩把枪收起,该写的该记的都写了起来放在内衬心脏的另一边,从树下爬下来向男人招了招手。
「走,我们过去看一下。」
他率先走在最前面,手依然扣在板机的位置。
男人跟上去,「注意脚下。」
他们把自己藏在营区附近的小树林,外面的卫兵表情有些恍惚,看起来像是劳累过度,无法集中精神的样子。
「你先别过来,用瞄准镜看着,消音器装了没?」
「装了。」
「好,你待会看着就好,这区守卫只有三个人,我把他们打晕咱们就进去看看。」
距离他们最近的卫兵心不在焉地看着地面,踢了踢石头,全然没有发现从後方接近的大轩——以及他高举在上的枪托。
框!
枪托正好打上他的颈脖,他瞬间晕了过去。
大轩眼明手快将他接住,轻轻地让他滑下,不造成任何声响,再顺便摸走他的子弹。
可是另外两个就比较棘手了。
方才这个是因为站在一棵树的旁边,正好是另外两位卫兵的死角,能够不被发现是有可能的。
可是其他两位却是挨在一起,势必是要一打二,而且还有可能会引来里面其他的士兵。
大轩托了托自己的枪,准备上去碰碰运气的时候,被一股力气拉了回来。
「——哎?」大轩转过头:「不是叫你等着吗?」
男人抓了抓头:「前辈,前面两个人您单枪匹马怎麽上去?」
大轩翻了个白眼:「好歹我也是营区里单兵连续三年没掉过前三的,你个小菜鸟懂个屁?」
「可是我们要安静地进去啊。」男人又道:「您这样过去人还没解决里头的兵就跑来了。」
「这我知道,可是——」
「不要可是啦,这个这个,我刚翻到的。」男人递出一把手枪。
大轩接过之後端详了一下。
「里面是麻醉弹,我以前打猎的时候用的,但我不知道打在人上行不行。」
他把枪举起来瞧了瞧,这方法可行,但手枪的话距离必须要再近一点。
「你在这等着,看我的。」大轩把消音器装上手枪後塞进裤子後的枪袋,手中拿着一把军刀。
他蹑手蹑脚往前走,在士兵发现他的同时往前加速跑去,军刀在他手中转了一圈,刀身朝上,他翻过身,刀柄直直往其中一个士兵後颈重击,士兵瘫软了下来。
「你——」声音嘎然而止,大轩掏出的手枪窜着淡淡地烟雾,子弹卡在另一位士兵的颈部。
是麻醉弹起效果了,虽然剂量不多,因此没有完全昏迷,但这种程度上他也无法进行反击。
大轩满意地笑了笑,走了过去一劈,那人眼睛一花晕了过去。他又摸走了子弹。
「这盒给你。」他把子弹扔往男人,往敌营一边,闯了进去。
男人跟在後头。
其实基本上是不需要混进来的,只是大轩想搞清楚为何只有五个连在这里,所以才冒着危险进来。
要知道,带着一个菜鸟进来这里,彷佛四面楚歌,自己一人被发现了还能逃的,可多了一个人,别说毫发无伤了,能够平安逃出去都是一个问题。
大轩突然停在一个帐篷的前面,他趴在树丛的後面,身体却往帐篷的方向凑,试图听清楚里面的谈话。
「他们下次……进攻?」
「大约是三天後……通告……」
「那……提前——」
大轩瞪大眼睛,又再往前凑了一点。
什麽鬼?他们要提前进攻?
「这次必要……拿……」
「晚点传新指……其他区……」
「目标是——」
大轩的身体被压下,与此同时是一阵的脚步声。
「敌军潜进——」
「从这里!」男人拉过大轩的手,把他带往方才来的方向,「前辈,快点!」
他们的任务是不动声色地带回情报,情报刚才已经得到很多,却不小心惊动了他们。
天,这下回去少不了责骂。
因为都是在草丛後面行动,因此敌军现在还没找到他们,营区门口……
大批的士兵都驻守在那里,男人停了下来。
他与大轩交换了眼神,大轩吞了吞口水:「我错了,我就不该带你进来。」
男人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他在他的眼神中看见难得一见的混乱——上级真的不该让他配人的。
怎麽办?如何两全的出去?
怎麽样才能够让两个人都一起出去?
这里是虎穴,不能死扛的,一定要趁乱逃出去……趁乱?
趁乱、趁乱?
「走,我们回去。」大轩向男人招招手,一路狂飙跑到方才偷听说话的帐篷,颜色明显的不同就代表里头八成是主要的长官。
大轩挨着身子,从背包里拿出火摺子。
唰地点燃,然後扔过去。
一簇小火苗慢慢蔓延,不会死的,那附近的士兵那麽多,烧起来後就会被熄灭,但是要烧一阵子的。
他们又跑了回去,在门口旁的树丛守着。
「失火了——」红红的烈火窜起,把整个营区照的火红,门口的士兵开始往里头移动,只剩下几个驻守在那里。
大约减轻一半的人,够了。
他把男人搬向他的这面,「你听着。」
「待会我会冲出去,你自己看好时机逃走,我会自己想办法离开,你一定要回去——这个给你——」大轩从兜里掏出一张折的破破烂烂的纸:「回到营区你马上把这个拿给队长,懂了吗?」
男人接过纸张,点头後又支支吾吾地开口,「前辈……他们那麽多人。」
「嗯。」大轩把防弹背心穿得更严实,刚才偷来的子弹全部放在弹药袋里,把步枪的子弹填满,听见男人的话漫不经心的回以单音。
「你一个人……」男人把手中的枪抓的紧紧的:「前辈,我可以留下来帮你的,我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大轩瞥了一眼他,站起来後掂了掂背包的重量。
「你能逃出去对我而言就是一个帮忙。」
大轩单枪匹马冲出去,顺手划了几个朝他冲过来的士兵一抹,在他们倒地的同时,他举起手中的步枪瞄准後排扫射一番。
男人藏在原本的树後面,等所有人一窝蜂往大轩的方向接近,便揣着手中的枪朝门口方向狂奔。
“逃出去,然後活下去。”
“国家的命运现在在你的手上。”
他越过一团乱的人群,有几个士兵看见了他,转过身来将枪口瞄准他,却在扣下板机的前一秒被大轩击杀。
「你快跑,别回头!」
男人吞了吞口水,又加快脚步往外头跑去,此起彼落的枪击声在他的背後响起。
他怎麽可能一个人面对那麽多人?
他一定会死的。
男人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别去思考那麽多事情。对方隐藏的机密现在就在他的手中,如果他现在投入後面的混战,如果不幸身亡,他们的国家就毁了。
如果只是牺牲大轩一人,至少国家生存的机率又成长了。
如果大轩……不会死……
男人沿着原先来的路程回去,上了车。
朝着营区的方向加速前进。
对不起、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