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說書人 — 【01】

1.

「哥哥,我来帮你提一点吧?」小姑娘从後头跑了过来,一把拿走男人左手提的篮子。

「欸,别。」男人手一伸要将它拿回来:「我力气可比你大多了。拿过来呗。」

少女转过身来吐了吐舌头:「我才不呢!你这只手就拿来牵我吧!」说完就把另一只手搭上男人伸出来的那只上。

男人一听嫌弃地皱着眉头:「你从哪学这些土味情话?」但还是将手一转,十指交扣。

「隔壁的老张教的。」少女感觉到对方手掌的温度,乐得又再握紧了些。

他们两人走了一段时间,树上的樱花在前阵子开了,花瓣落了下来,让少女想起她初来这个小镇的时候。

那时候的樱花树还没有现在的大,樱花也没有如今的多,她跟在他的後面,盯着他的背影。

「你从哪里来的?」少年问。

风这时候吹了过来,她的声音随风而逝。少年只是顿了一下,接着展开笑容:「那你就跟我回家吧。」

少女突然想起了什麽,回过神来停止脚步:「忘了跟你说——」她松开男人的手,去提另外一边的物品:「你师父要你去练武了,我是来叫你去的,怎麽就给忘了呢……」

「今天不是没练习吗?」男人偏头想了一下,又道:「我先与你回去,这事应该没那麽急。」

「很急!」女孩大喊:「今天总督那里好像会来人,所以师父才急急忙忙地把人都招回来。」

「是吗?」男人抿了抿嘴:「你一个人——」

「没问题的,我可不是第一次出来买菜了。快去吧,你的小破玩意儿我都先给你拿过去了。」

男人这才点头,交代少女要赶紧回去之後,才迈开步伐往武场方向走去。少女站在原地看着男人离开,等到看不见人影的时候才走回家中。

这个小村落其实特别偏僻。

可惜的是政府那里都喜欢从这儿挖走男丁,因为之前有一位很有名的将军在战役中伤了眼睛後,便隐退至此。

那将军开了个武道馆,收了几个毛头小子。

然後一年两年的,名声传了出去。

大概是从这场战役开始的那年起,就陆陆续续会有政府来关切并带走几个男孩。

少女也知道总督来这是想做什麽,她只能祈祷来派查的人员能够不注意到男人。

男人也是这样想。

他手上握着木刀,在探查人员面前随意挥了几下,尽他的全力让探查人员认为这孩子还不能上战场打仗。

探查人员停在他的前面狐疑地看着他,偏头向教练说了几句:「老蛮,这家伙怎麽回事儿?」

他听说这批都是老蛮学生中的佼佼者,可是这位……是怎麽着的?这个水平?在这里?开玩笑的吧?

老蛮自然知道男人心里打的是什麽算盘,讪讪地对着探查人员笑,一边把他带到另一边去:「最近天变凉了,怕不是他不小心着凉才有气无力的。」

视察人员挑挑眉,往男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男人被那一眼看得心抖了一下,心虚地低下头,这样就可以了吧?应该不会选到他吧。

他可不能离开这里,先不论前线是否危险,家里的那位……

早知道就听她的话别继续练武了。至少不会陷入这场窘境,他很感谢师父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与栽培,当然他也知道师父为何要提拔他们——可是他不能离开她。

所以当他接过老蛮递给他的那张徵召确认书时,他就在探查人员与师父面前道出这句话。

老蛮一听抄起木刀打了一记:「别跟我说是为了那个小姑娘?」

他根本不敢抬起头看他师父,他怕他一看就没了勇气抵抗。

「还真的是那姑娘?」老蛮见他不发一语,勃然大怒朝他身上打了几棍子:「你信不信我现在去把那姑娘做了!」

男人一听猛地抬起头瞪向他。

「怎麽了?为了姑娘要杀了师父?」老蛮的语气带着不屑,轻藐地看着男人的反应。

「不……徒儿不敢……」尽管老蛮的眼睛有一只看不见,男人自知自己打不过他,所以他硬着把自己的情绪压了下来。

男人知道他师父在这个偏远的小村开了道馆只是为了要让前线有能够补给的资源;他知道他师父虽然从前方退了下来,心还是系在那里;他知道他的师父是真的很爱自己的国家,可是他没想到自己的师傅为了让自己上前线会这麽的不择手段。

他知道自己方才确实慌了。

他却只是想与她安安静静度过这一生……

「我签……别动她……」

老蛮这才露出笑容,伸出手拍了男人的肩膀,一脸欣慰地开口:「为师知道,我的徒弟都是与我一心,包袱不用收拾太多,回去随便整整,两刻钟後便出发。」全然没有刚才狠戾的样子。

「徒弟知道了。」他道。

/

少女回到家中之後,一股不安的情绪油然而生。

总督来人,代表着前线的男丁又不足了。

我们的国家正趋於毁灭吗……可是尽管如此,她依旧自私地祈求上天让其他人比他更光彩夺目。

少女握着锅铲的手微微一抖,说到底,她还是知道的,前几批优秀的师兄都已经被选上去,这一次他被选上的机率肯定又提升。

可是她还是不想让他入前线……尽管世界都毁灭了,只要跟他在一起,天涯海角她都愿意去。

烧焦的味道迫使她回到现实,她看着锅里的荷包蛋被她煎的又黑又焦,少女无奈地叹口气,锅子提了起来把荷包蛋放到盘子上去。

这个就让自己吃吧。

等她把所有晚餐都准备好的时候,男人刚好打开门进来,他先是走向放练习武器的地方,然後伫立在少女面前。

少女盯着他皱起的眉头,心里慌慌的。

「怎麽——」

男人一把把她拥入怀里,很用力地将她抱紧。

不发一语,少女却已经知道发生了什麽。少女突然觉得很想哭。

她把手也回拥着男人,她不愿意在他的面前落下眼泪。

是啊,那里是你该去的地方。你那麽勇猛,本身就该保家卫国。

你不该被我给捆捆绑住,你应该去外面崭露头角,而不是在这个小破地方做个农夫搬运工。

你该走的,是我耽误了你。

她顺了顺他的背,男人情绪有些激动,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

其实吧,他不想离开她的。

她只要对他说:「别离开我。」他就有勇气为了她与全世界对立。

为什麽你不说呢?为什麽你明明很难过却要故作坚强?

为什麽不肯让我知道你在想什麽,我不肯啊——我不要你的贴心,我只要你给我与之对抗的勇气。

求求你了,别说要让我去。

时间寂静了很久。桌上的食物还是冒着热气,他们两个谁都不肯说一句话。

或许是知道这是最後一次不用替对方担心的一瞬,所以贪婪地索取跟上一秒一模一样的时间。

也或许他们在等待对方的一句话——使他们命运翻转的一句话。

「去吧?」少女让这场悲剧划开序幕,她拉开他们两人的距离。

她看着男人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头似乎被紧箍着水气,少女握住他的双手,像是再强调一次一样,却使用了肯定句:「去吧。」

/

送行的那时,她没到。

他在广场上探着头寻觅着熟悉的身影,却迟迟没看见。师父与探查人员交谈甚欢,一点也没注意到他探头探脑的样子。

一直到离开的时候,男人站在车门前留恋地往村口一看,师父与他挥手道别,他淡淡一笑点头致意——那她呢?

等他听见探查人员催促的声音,他才回过神来上了车。车子发动了,司机没有说出发便踩下油门,仓促地让他来不及再回头看一眼。

师父说,什麽都不用带,练习的武器不用带、衣物不用带,所以他什麽都没有放在身上。

除了他脖子上那条便宜的项链。

他抬起手摸了摸它,思绪飘到好久好久以前。

她满心欢喜地捧着这条项链,屁颠屁颠凑到他的眼前:「你看!我去市集挖到的宝贝,我觉得好适合你,就买回来了。」

他其实没有什麽审美观,所以他盯着那条项链愣了很久,心里挣扎着要说些什麽比较好。

「怎麽了?不喜欢吗?」少女疑惑地皱了眉头。

他对上少女的眸子,摇头:「不,你送的我都喜欢。」他接过那条链子:「你帮我戴上呗?」又递还给她。

「嗯!好啊!」

她绕过他的身子,将项链挂在他的脖子上,上面的坠子摇摇晃晃地,最後停落在他的锁骨之间。

他怎麽就突然想让时间定在这一刻呢?

他就该那时候把她拉着,然後远走高飞。过着逃亡的生活也好,过着见不得人的生活也好,总比现在坐在这个小破车上,一颠一颠晃得他头晕目眩,看不清眼前、也看不清未来的自己会是怎麽样。

他真的宁可不要那些丰功伟业。

学习武术的初衷是少女,男人想起那时候她睁着大眼睛对他说:「你也去跟他拜师吧?我想看你舞剑的样子。」

苦练的原因也是少女,为的是想要保护她,让她不被任何人欺负。

他就是想要与她厮守终生——如今却被狠狠拆散。

「大概还有几个时辰就到训练场了。」坐在他旁边的前辈猛地开口。

男人抬起头与他对上眼,後者的眸子中透着耐人寻味的意思。

他接待过太多少年了,从方才便开始愁眉苦脸的模样,肯定是有牵挂。

「训练两天,撑过去,军方会让你回家一趟。」

/

那辆车浩浩荡荡地开走後,她马上奔回家中。

大门被她粗鲁地关上,碰地一声她靠着墙瘫软了下来。

她不该去看的。

如果她能够提早知道离别是那麽痛苦那她真的不会去看的。

少女把自己缩在一块,打从相识的那天起,男人便化成植物在她的心中扎了根,经过了一年两年、五年十年,她的心脏就像是为了他而跳动。

现在他的远去,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撑得过这场炼试。

桌上的菜肴早就凉透了,台面摆的两副餐具显得格外讽刺。她抬起头,所有东西都还是之前的模样,就好像连这个家都来不及习惯男主人的离开。

她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坐到餐桌前面随意扒了几口饭後,盯着桌上的丸子汤抿抿嘴。

「他不吃,我吃!」少女拧了拧鼻子,才又开始动手舀汤。

「这样其实也不错。」她塞了一口丸子咬了几下後开口:「就没有人大白天的就把我吵醒。」

「也不会有人会把汗味沾到我身上。」

「以後煮饭只需要煮一人份的多好!」少女顿了一下,把丸子吞进去。

她又塞了一颗丸子,含糊不清地继续说:「我真的讨厌死丸子了!味道难闻又不好吃,偏偏他喜欢,我只好煮给他。」

「以後都不用煮了,太好了……」她咧开笑容笑着,从原本极小的声音,到後来整间屋子全是她的笑声。

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你离开了最好,我其实真的没有很需要你。

多方便,我有多方便。

「哈哈哈……哈哈哈……」

然後笑声又逐渐转淡,她最後又变回安静的模样,面无表情。她木然地起立,把桌上的食物餐具收拾之後,走到床边躺了下来。

她摸了摸男人的枕头,躺在属於男人的一边

他抱着她呢。

他并没有离开的,看吧,现在他不就正抱着她吗?

少女的身边全是他的味道、他的温度、他的身体、他的一切。

这是他们的日常呀,早上男人去田里耕作;中午去市场买一些食物;下午的时候少女在家里煮着晚餐,等着男人练武回来;晚上一起吃着饭,听少女抱怨丸子有多难吃;等到了就寝时间,男人会抱着她,拥她入眠,然後又是一个新的开始。

对吧,你没有消失。

你没有离开我,我只是在做梦。

你再抱紧一点呀,再抱久一点。

让我更加地记住你,让我在脑中刻划出你的一切,让我就算在旋身之後,也可以勾勒出你的气息。

别离开我。

我怕、我怕——

我怕你下次回来,我会狼狈地认不出你。

/

美其名为训练,实际上就是让强徵的兵分到各单位去熟悉工作。

只有两天,前线已经不足,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们练习。

两天後优秀者可获得自由时间一日又六个时辰,想回家或是休息都可以,时间一到就得回来。

而能力欠佳者,必须留在训练营内继续操练。一直到上战场的那时,是生是死,全靠你自己的能耐。

男人分配到的单位是陆军的侦查部队,由於他本身灵敏度、体术皆上等,在第一天测试射击准度也在水平之上,同时以前常在落俞走踏贩卖农物,对於落俞之地熟悉度高,因此编入这随时必须临时出击的队伍。

前辈的名字叫做巴撒,一年前在前线被子弹打中右腿膝盖後成了教练。他先是简单介绍了这支队伍,然後就工作职责范围详细说明了一番。

「这个手势是撤退的意思。」巴撒用手比划,男人坐在他的面前也跟着他做一样的动作。

他必须要在这两天内完美的把所有都记起来。

直到巴撒发现他能教的都教完才过了一天半的时间,他免不了有些吃惊。

他坐在男人的身边,这一批只有他一位新人。

巴撒退下来的这些日子,因为单位的特殊,所以只教了几位新兵,可是奇怪的是,每一位新兵虽然性格不同,但不变的是他们都有充满挑战勇气的眼神。

偏偏最有潜力的他,眼中却是黯淡的。

他什麽事情都做,什麽事情都愿意去试,可是从眼睛的最深处可以看见他并不是心甘情愿。

看起来像是有什麽事情驱使着他去做。

驱使他,不得不去做。

「我曾经有个相好,」在极度寂静之中,巴撒率先打破了沉默。

「我在战争之前是一位说书人。」

「那天,我目睹了战争的发生。对面的狗屁东西开了飞机就往咸镇投了几个火药子下来。」

「砰砰砰的——啥东西都毁了。」巴撒夸张地比划:「我那时候故事讲到一半呢,听见第一声爆炸,我就拿着铜钱溜了——」

「整个街上哭爹喊娘,小孩的亲人几乎都是因为要保护他们然後自己被砸得稀巴烂。可是我管不了那麽多啊。」

「那姑娘还在咸镇的海口玩着水——就是那些狗屁东西来的方向。我一路跑啊跑的,看见的屍体比我见过的野猪都还要多。」

「我跑到海口的时候,那里一个大窟窿,我停下来往脚边一瞧,前面就有一个手掌,我不知道是谁的。」

「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是谁的——应该说,我很想不知道是谁的。」

巴撒缓了缓,他往男人的方向一看,男人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似漫不经心,可是巴撒却注意到他在他停下来的时候,眼神忍不住飘移一下。

「那是我早上送给她的戒指,我怎麽可能看不出来。」巴撒苦涩地扯着嘴角,这种往事,说几次都是在扎自己的心:「那片海上、岸上、一块一块的人肉渣渣洒在上面,蓝色的海水透着淡淡的暗红色。」

「那时候我就想,乾脆我也死了吧?」

「我挣钱的目的就是要养活我们俩,她死了、我活着的目标离我而去,我不如也死在这。我像疯了似的在街上奔跑,我希望那些炸弹能够砸中我。」

「结果你知道吗?」巴撒转头对上男人的眼睛:「事与愿违啊。」

他跑着跑着,就被军队给救走了。

然後凭着对他们的怨恨,撑到了现在。可惜还是无法替自己的姑娘报仇,还狼狈地永远只能待在後场。

他怎麽可能会甘心,这是多麽大的遗憾。

就连他刚退下的那一阵子,天天用酒精灌醉自己,逼迫自己别想了、别想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脚伤发疼的时候,那一幕幕的画面依然会在脑中放肆地放映着。

他不敢忘、也忘不了。

男人瞅着巴撒越来越暗沉的眼神,却不知道该说些什麽,到嘴边的话又被他吞回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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