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用力地,再活一次 — 第四章、證人(2)

II

遗忘。

水清澄身边的人并无遗忘,只是那些事情尚未发生,或者根本不会发生。她回来这个世界,就是要做一个绝望的罪人:惩罚就是终生记着她曾经做错过的事,以及随之而来的可怕後果。她无法诉苦,她不可能跪在父母面前,说:妈,对不起,是我害你有抑郁症的;爸,对不起,是我害你被滕思悠斗倒的。

她也不可能跪在滕思悠面前说:对不起,是我害你跟一个不爱的女人结婚,是我杀了你。

她获得原谅的机会,已经永远被剥夺。她曾经对不起过的那些人,不可能知道她所有恶行,更何况是原谅她。那些被她伤害过的人到底是停留於过往的时空,还是大神将一切结果推翻,把时钟拨回过去,所有可怕的事都没发生过?

若是已经不存在,停留在她心中的那些恶梦、那些栩栩如生得可怕的细节,难道是无中生有吗?

清清养成一个习惯:轻易跟人说对不起。一逮到机会就跟至亲说对不起,就算只是不小心给水冬阳斟了一杯太热的水,烫得他低呼,清清也会立刻说:「对不起,我帮你换另一杯。」他接过新一杯暖水,想说句好听的话,却依旧单单打打的:「古古怪怪,芝麻绿豆的小事而已。」

被她害过的人,不可能对她说一声,「我原谅你」。假如必须正视过去才能释放自己的心,清清恐怕要永生被囚禁於这种无人明白的悔疚,无法像秦雪盈般,当一个勇敢的女战士。

五月中是第一次开庭,控辩双方毋须答辩,等被告否认控罪後,案件估计会转移到区域法院再审,至少得到第二次开庭,清清才需要作供。这两个月,她每星期至少抽一天时间,与秦雪盈的律师讨论案情,一次次重复当年的细节。她像是要逼迫自己剖开脑袋,在一根根微丝血管之间,找出那些早已淡忘的碎片。有些事连秦雪盈都不知道,她初次听到清清一次次被卢sir猥亵的事,惊讶得无法言语,听得声泪俱下地抱着清清。

律师提醒她们,清清尚未满十八岁,上庭须由监护人陪同。她却不知怎样跟父母开口,一直拖到六月,卢sir在第一次上庭时否认控罪,法官决定押後到七月中再开庭。已经逼在眉睫,清清在六月下旬、派了全学年的成绩後,找个晚上跟全家人坦白两件事。

她的考试成绩不差,在班上考得十三名。换着是往日的水冬阳,只要清清一日考不上全级头三名,他一日不会满意。然而,或许这年他花了很多时间教她读书,眼看她认真解题、做试卷,看得出不再是以往那个一天到晚只顾着爱情的蠢丫头,渐渐宽心,接受女儿不是一个精英的事实。现在知道她进步了,禁不住龙心大悦,带全家人去吃自助餐庆祝。

清清不想扫兴,等一家人吃过自助餐後回家,她认真地对他们说:「我有两件重要的事想说。」

「有什麽事留到明天再说,现在都一点多,你跟思悠明天还要上学。」陆少瑶熬不得夜,已经呵欠连连,水冬阳则解下领带,在沙发跷着二郎腿坐着:「算了,有什麽就现在说,是成绩进步了、向我要奖励吗?」

滕思悠跟清清的关系依然不好,她选择闪躲,两人很少说话。他到厨房倒了一杯冰水,打算回房间洗澡,没料到清清坐在厚厚的卡其色地毯,说:「跟奖励无关,先说比较次要的事。我想向校方申请留级一年。」

他讶异非常,被那口水呛得猛烈咳嗽,水冬阳跟陆少瑶也好不到哪里去,後者惘然说:「为什麽要留级?这次,你全科成绩都比全级的平均值高。」

「没错,但那还不够。」清清叹了一口气:「我自己知自己事,底子不够好,以前就年年考第尾,这年就算成绩还好,也是短期逼出来。我这样勉强升上中七,也考不入大学。」

滕思悠紧盯着她:「若是这样,你就比我……比跟我们同年的人迟一年进大学。」

「我觉得,」清清平静地看着他那双曾让她心动的蓝眼:「这始终比我强去考公开试来得好。既然不想让爸保送我入大学,唯有留级一年,努力补底。」

陆少瑶不想让女儿留级,反而水冬阳力排众议:「她高兴留级就留。你晚点给她写封信,向学校申请留级。但如此一来,你就无法跟思悠一起升大学,日後不要来怨我。」

「能够跟他同一年升大学也没意思,以我的实力,怎可能考得上港大?」上一辈子,正是水冬阳动用人脉网络,才勉强将她安插到港大的社会科学院,她的程度差得无法跟得上英语授课,结果连毕业论文都是买回来的,她那时还沾沾自喜地想,用不着辛苦读书,有钱使得鬼推磨。

要到日後方知,没错,有钱是万能,但人没有实力,就不能靠自己钻得出一分钱。

「你以为我想跟你读同一间大学吗?最好就是上到大学、不用看到你的脸,你爱留级一年或十年,你爱去考哪间垃圾大学,都跟我没关系。」滕思悠这阵子脾气暴躁,他以前少动气,最多冷嘲热讽,像一块人形的冰。然而,这大半年下来,无论清清如何退让,他总是借题发挥地讽刺她,而她只会漾着一双水眸,不加反驳,令他好像对着一幅空墙自说自话。即使狠狠侮辱过她,也徒感空虚。

「……对不起。」她下意识道歉,没料到更刺激他的怒火:「无端端说什麽对不起?搞得好像我欺负你似的。一向只有你强逼我,我什麽时候欺压过你?」

「你没有、总之都是我不好……对不起,不,我的意思是……总之你上了大学後,就不会常常看到我,始终是一件好事。」

「有哪里好?因为你现在没新鲜感了,腻味了,当然一眼也不想看!」

清清侧着身子,彷佛他的视线像核武般具有杀伤力,她怯懦而无奈地重复说「对不起」,滕思悠仍不肯罢休。

「别吵了。」陆少瑶将这两个娃娃的事看在眼里,也是无可奈何。她见滕思悠莫名其妙地发火,那张俊美的脸上既有不解、焦躁,也有隐约的委屈,偏偏清清一味驼鸟似地低头。她说:「清清,另一件事呢?」

「我……」她先进去房间,拿出一个厚厚的棕色公文袋:「这件事瞒了你们两个多月,对不起。其实我早就收到法庭传票了,七月中要上庭作供,来龙去脉太复杂,我也说不出口。第一份文件就是律师为我记录的口供,你们可以从头到尾看一次,然後再问我。」

这晚,水清澄向全家投下一个重量级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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