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蘭兮倏而來 — 南柯一夢

一朝梦醒,竟还是十五岁那年自南疆回京後。

彼时云南督护拥兵自重,欲藉着湘南大泽多瘴气毒虫的地势自立为王,朝廷派去的军队大都折损於大泽中,不得已周棋洛只得动用离净门人马。

只因门中唯有兰倏的师父兰司出身湘南大泽,熟悉其中地形,便带着兰倏及她师兄兰瑛三人,周棋洛与朝廷军守在大泽入口接应。

瘴气毒虫自是对三人无碍,云南督护见他们的眼神像是见鬼,而後只耗一宿,云南督军高层已尽数丧命。

可想不到的是,回程再次踏入湘南大泽之时,隐居其中的苗寨翦族竟出面拦路。更想不到的是,兰司将云南督护的人头交给兰倏,平静的走向翦族。

「师父!」兰倏先是一愣,而後大惊失色,兰瑛亦愣在原地不明白师父的举动。

翦族老巫一双黑沉沉的锐眼扫过兰倏兰瑛,气得木杖重重敲击在地,指着兰司骂,「你这孽障竟将百鴒子嗣带出湘南大泽,好大的胆子!」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兰司面无表情挡在二人面前,苍白泛灰的脸庞毫无惧色,「巫祝大人与我的约定并不包括百鴒子嗣,放他们走。」

「师父......您、您在说什麽?」兰瑛吓得脸色煞白,「难道——」

「赶紧走。」兰司点头,漆黑如深渊的眸子瞥了眼愣在原地的兰倏,很快的收回目光交代兰瑛,「阿瑛,护好你师妹,务必离开大泽,从此不要回来了。」

「不,师父——」

「倏儿,我们快走!」兰瑛没有多做犹豫,死死拽着兰倏转身就提气掠出几丈,几乎是逃命般往湘南大泽入口奔去,兰倏再如何不明白状况也只得让他拽着跑。

翦族老巫冷笑,刻着无数咒文的手杖点地,顿时无数体型庞大的蠍蛇毒虫自暗处蜂涌而出,争先恐後的朝兰瑛兰倏俩人离开的方位袭击。兰司瞪着老巫,唇角闪过一丝冷笑,那些奔到半途的毒物竟忽然扭曲挣扎起来,好似有无数折磨牠们的物件,有些毒物竟生生被折磨死,一时之间鬼哭狼嚎场面好不诡异。

「你这孽障吃了百鴒元丹!」老巫气得发抖,就差没举杖杀了他。兰司脸色随即泛起一阵不寻常的青黑,唇角溢出血丝,浑身经络迅速发黑,使得他好似有黑色荆棘爬满皮肤般。

「百鴒的元丹......在那孩子体内......」兰司终究没支持住,单膝跪地,忍受噬心的痛苦,为了绞杀那许多毒物他不惜动用了能让自己丧命的力量,只为了替自己两个徒儿争取时辰,「我不过是喝了血,百鴒临终前......曾言......翦族不亡,百鴒血脉不回湘南......咳咳......」

「孽障......孽障!」老巫手中的木杖再次重重点地,兰司哀鸣一声,几乎是要趴在地上,却仍想坚持。但随着老巫一下重过一下的杖地,他一口一口的呕出黑色的血,直到倒在血泊里。

余下未死的毒虫立刻追着兰瑛兰倏过去,「你以为空有百鴒元丹便能保那孩子百毒不侵吗?哼,若是不经炼化,不过只能挡挡寻常毒药罢了!」

兰司早已说不出话,他能感觉到蛰伏在他心口的本命蛊痛苦的挣扎,不多久他便会死。

而让兰瑛拽着跑的兰倏忽然双腿发软,跪倒在地上大哭不止,一声撕心裂肺的「师父」喊出口时,兰瑛脚步一顿,心中不由得发酸,明白那将他俩拉拔长大的师父终究是去了。

泪流不止的兰倏攒着包袱的手狂抖,几乎要抓不住。兰瑛深吸了口气抹了把脸,强忍悲痛再度拉起兰倏,「倏儿,别哭了,我们得赶紧出去,否则便枉费师父苦心——」话语未落,兰瑛回身抽出剑斩了一只半人高的毒蛇,「倏儿!快走!」

毒蛇腥臭的血自切口喷洒一地,溅在兰倏身上,她才猛然回过神,盈满泪水的双眸寒光乍现,毫不犹豫的抽剑抵御铺天盖地的毒兽,两人提气赶紧再跑。

但毒兽数量着实太多,老巫是铁了心要将他俩灭在大泽里,如此下去根本逃不出。兰瑛咬牙,运足内力将兰倏往出口推出数十丈,「倏儿,你先走!」

「师兄!你干什麽?!」

「你不能死!」兰瑛彻底舞开剑,杀气暴涨,将大多数毒兽斩杀於原地,可即使如此也只能挡住一时,待他力脱便没可能活下来。

兰倏明白他这是和师父一样,赔上性命也要保她出去,心中悲愤交加。可悲痛大於某个度後她反而异常冷静,眸里的哀伤冻结,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杀意,她乾脆俐落的斩了好几只漏网毒兽,每一下挥剑都沁着滔天的怒意,而後全力奔向大泽出口,再也没回头。

直到彻底奔出大泽,她带着满身血污和包袱里的督护人头,独自出现在朝廷军面前。周棋洛本面露喜色,可一看清她模样後倒抽一口气立刻迎上去,「小倏,你——」

她昏了过去。

犹记得她当年足足昏了一个月才醒来,兰司和兰瑛的死对她来说打击太大,她恨翦族恨进骨子里,竟让她从此使不出武功。她一心求死,可周棋洛难得强硬的拒绝,为了照顾她,将她接进周府里以十四小姐的身份看管着。

以致於她後来......与楚王达成约定,助他扫除後院的障碍,条件是待他继承大统之时,便下令毁掉湘南大泽。

当时兰倏为了让楚王顺利诛杀太子,而将赵侧妃本该投给楚王的寒蛊引到自己身上,宁愿每七日受一次寒毒,也毫不在意自己没有解蛊的能力。

当时她早没了活着的心思。

楚王将她接进宫当晚,寒蛊入心,她冷得意识不清之时,脑海里想起的除了兰司和兰瑛便是......便是楚王了。

那清醒时绝不愿意表露情感,总是疏离的唤她周孺人,可醉酒时喃喃喊着倏儿并深深吻了她的楚王。

依稀还能感受他在耳边不断低语,终於说出口的「我爱你」,可她当时已经看不见也快听不见了。

难为他爱着个心如死灰的自己。

兰倏躺在榻上,不由得摸摸心口,眼角流出的泪沾湿了大半个枕头。

师父和师兄要是知道她故意引蛊求死,大概九泉之下也饶不了她......可那时她真的累了,她不知道靠什麽才活得下去。

也许这也是为何她又活了过来,可见老天也嫌她死得早、死得窝囊。

所以这世她不能,也不想求死。

她想通了,死了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她宁愿活着看那些害过她的人生不如死,与其伤害自己不如手刃仇人。

不能再重蹈覆辙,过去她错过太多,既然老天让她重活一次,便不能再光为了报仇随意赔上自己的命。

师父和师兄保她这条命不是用来赔进报仇之途,兰倏细细回想了南疆一行,此间必有什麽异处,否则她前生活了二十一载,为何偏偏活回十五岁这年?

为何师父见了翦族人便自愿留下?何谓「百鴒血脉」?为何兰瑛不断强调她不能死?

前生她沉浸於师父及师兄二人之死,竟从不曾想过这些事,甚至再也使不出武功。

大夫说她并非武功全失,而是心病使然。

兰倏打定决心要振作,便也毫不迟疑,无奈身子於南疆落了内伤未癒,加之回京之途奔波劳顿,现下还真不可操之过急。

周棋洛自她醒来後便日日来看她,那日见她一身狼狈,提着包袱走出湘南大泽时,原来明艳如月季吐芳似的容颜白里泛青,更像是染了污血的银莲......桃花眼里空落落的一片,着实让他本就焦急的心暗道不好。

原以为照兰倏性子,待她醒来後必定万念俱灰,可想不到,她倒是极其平静。虽说不如往日那般活泼肆意,反而沉着许多,却也没他预想中的崩溃。

「小倏,我将你接进侯府吧?」一日,周棋洛见她疗伤过後,忍不住提道。

兰倏平了内息,慢悠悠地睁眼,瞧了瞧年方十六、刚刚开始长身子的周棋洛,不由得轻笑,「没大没小,我可长你一岁。」

「也不过年头年尾罢了还一岁......」周棋洛撇嘴,「我说真的,自打那日见你那模样我总是不放心,老想着你要出事,若是进了周府我也好照看,就当安我的心吧,小倏?」

「好吧。」兰倏瞧着他那亮起来的眸子,好似院里那条大黄摇着尾巴呵呵笑,想起前生刚刚及冠的他,身子拔高了不少,仍带着一丝少年气......若是自己最後没死,便能看着他成家立业了吧?

「太好了!那我着手吩咐下去,让你以十四姐的身份入侯府......十四姐是我庶出叔叔的嫡女,五岁便夭折了,可没让本家知道。」周棋洛絮絮叨叨的说道,「她叫瑾画,你得习惯让人喊十四小姐啦。」

「放心。」兰倏了然,她前生做这个十四小姐足足做了六年,到死还是以周瑾画的身份玉殒,於她来说简直得心应手。

思至於此,兰倏在心里默默盘算,待她内伤大好必须赶紧查清师父与翦族的关系,和他为何甘愿为「百鴒子嗣」牺牲性命。

夏末,安南侯府新来了个十四小姐。

因六房乃庶出,并早早分家远赴沙洲,周老太太也许久没有六房消息。虽当初不待见六房老爷,可稚子无辜,听周棋洛提起十四小姐病弱需回京就医,便也应了下来。

於是兰倏便也从善如流地扮演「病弱」的周氏十四小姐周瑾画,周棋洛安排了几辆马车自城外进京。一入侯府便稍加梳洗,先去拜见周老太太。

「瑾画给祖母请安。」兰倏由婢女眠栀和雁棠扶着,施施然拜下,仪态端正的让周老夫人挑不出错处。

「瑾儿远道而来还病着,虚礼便免了。」周老夫人一手打着佛珠,只抬眼见了瑾画,一旁的侯夫人浅浅笑着扶起兰倏,「母亲您瞧瑾儿模样生得多好,不比咱京里女孩儿差......此次若是病好了,便在侯府多留些时日吧,让棋洛带你见见京城风光。」

「多谢伯母。」兰倏乖巧的答道,「若是祖母与伯母不嫌弃,瑾画自是求之不得。」

周老夫人也没反对,只淡淡地「嗯」了一声,兰倏也不以为意。前生周老夫人待她本就如此,後宅那麽点破事她也明白周老夫人为何不待见六房,好在老夫人不是糊涂,倒也没短了她吃用。

见过周老夫人与侯夫人後,兰倏便直接回侯夫人给她安排的撷思院,周棋洛早在院门等着她了,「小倏!」

兰倏彷佛又见到她养在原来那个院子的大黄摇着尾巴迎上来,身旁的眠栀和雁棠喊了声「门主」便进院子收拾。她俩都是离净门人,碍於兰倏内伤未癒,便要了两人替她办事。

「我祖母没刁难你吧?」周棋洛边说道边与她一起进院,「六叔与祖母有心结,这才一及冠便分家,几十年过去甚少回京......倒是我得和你提点下这侯府都有谁。」

听周棋洛细细道起,兰倏皆是点点头听着他说,即使因活过一回早已对侯府人性子了若指掌。

如今的安南侯仍是周棋洛的父亲周肃,但侯夫人却是继室,也是周棋洛的生母,而安南侯世子则是原侯夫人嫡子周棋洋。

这侯府里子嗣倒是不多,除了周棋洛和周棋洋及尚在总角之年的两个庶子,便是周棋洋嫡妹十一小姐周瑗琴及庶妹十五小姐周瑢琴。周棋洋这人前世颇受夏氏小姑娘垂青,可兰倏一眼便知他不是个善茬,虽说世子之位名正言顺,可侯爷向来喜爱周棋洛更甚於他。无奈前生她早早入了楚王府,与他接触不多。

周瑗琴则是原侯夫人所出,记忆中她便是世家贵女作风,平时与一干世家小姐妹吟诗赏花不亦乐乎,却是隐隐有些不待见她这庶房妹妹。兰倏琢磨着大概是自个儿相貌偏清艳,总是较秀美的她惹眼的缘故。

至於周瑢琴则自然也不受嫡姐喜爱,但前生在侯府也帮了兰倏许多,是个实诚的孩子。

因此再次进侯府兰倏并不担心,前生她失去了活着的念想,也照样完好无缺的自侯府出嫁,此生她不想再如此消极度日,想必便更无须烦恼会葬身於此。

毕竟她可是离净门阿修罗级刺客,曾在武功尽失的情况下,照样全歼了楚王後院姬妾数名,甚至波及其娘家的人。

若说葬身之地,小姑娘家这点把戏还不足以和楚王那帮女人相提并论,打胎下蛊投水摔跤下毒什麽的,那才是吃人的地方。

与之相比,侯府简直像是养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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