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暑来临,日子一天比一天热了起来,董白阁子里的衣裳都让青叶换新一波,更为质地较薄的丝绸款式。
今日恰好是朝廷的休沐日,朝会是不必开的,可董卓仍被皇帝叫进宫里去商讨国事。校场里事不多,吕布只晨起时去了半日,很快的便回了府。
用过膳後,午後的时光里,吕布和董白一直待在一块儿。
在董白阁子外头的小台子,小几上摆着笔墨纸砚及一本诗三百,婢女仆从都被遣走,各自做各自的事儿去了,只余两人捱着彼此坐着,正在宣纸上圈圈画画,夹杂着谈笑声。
也不是正经作画写诗,他们只是信笔涂鸦、写字,说说笑笑,看上去相当和乐的样子。董白从诗三百里拣句子,将句中景物、人事画出来,让吕布去猜究竟是哪一句。
「蒹葭苍苍。」
董白在图纸上画了一圈水塘,水塘外围绕了密密摇曳的芦苇,很快的就让吕布猜出答案。
她望着吕布,俏皮道,「奉先倒是厉害,没两下就猜出来了。」看着吕布的眼里,满满都是笑意。
吕布接过董白手里的笔杆,「我觉着还差了一点。」随後也在纸上挥洒起来。
他画了一名身姿纤细的女子在湖畔,女子长发披散、眼眸低垂,衣着飘逸,煞是天上谪仙、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吕布嘴里喃喃,「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董白细细瞧着这名女子,甚是认真,「这看起来像昭姬姐姐,天仙一般。」
吕布偏头道,「这是你。」他抬手将董白散落在鬓边细碎的发丝拢回耳後去,「是那日在廊下临雪读诗的你。」
董白闻言,心下一甜,羞的双颊微红,直觉问道,「那你呢?」
吕布听後,执笔又在湖的彼岸画了一名身姿颀长、男子样貌的小人儿,算是答覆。
「我无舟无渡,如何寻你?」董白蹙起蛾眉问。
吕布随即在男子那一面的湖岸画了小舟及渡头,「我去寻你便可。」
董白歪着头,语气里满是娇嗔,「若湖面大雾骤起,四下茫茫,你寻不见我该如何?」
「那你记着,若见湖上光影,必然是我在大雾中向你前行,你待在原地,等我靠岸就是。」
吕布一双棕色深邃的眸子,直勾勾凝视着董白,让小妮子心里生出了几分悸动。
忆起从前多少路途,在汉宫受封县君的那晚、在吕布出征汜水关的前一夜、在他凯旋从蔡府接回她的那个黄昏,乃至她追思萧姨娘而无心生活的这一段日子。
每一个她无助旁徨的时刻,身边的这名男子都在。是他在每每董白成长的路上、将要被黑暗吞噬之际,举着烛火,无畏无惧、温柔且坚定的领着她向前。
到此关节,董白鼻头不禁一酸,嗓音有些哽咽,「我会等你,直到山无陵、天地合。」语毕,她立时扑进吕布怀里,牢牢的拥住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台子下传来了小兽的哼唧声,两人这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彼此。
敢情是去岁里吕布带回府里的小狼崽子,为了留下小狼,董白求了董卓又求了姨娘才得以遂其心愿。
她管牠叫「英英」,好记又惹人怜爱,且也因这小狼崽怕是出生时便身带弱症的缘故,即便个把个月养下来,也仅比幼时大上一些,全然没有寻常狼犬的威武挺拔,还能像个囡囡一般被抱在怀里。所以唤牠英英,是再适合不过了。
曾经吕布也因英英的发育不良怀疑自己当初带回来的,根本就是一般犬狗的娃娃,肯定是张辽诓他来着。
「英英啊,怎麽啦?」董白弯下腰去,一把将英英抱在怀里。瞧着毛茸茸的小家伙不停的蹭着自己的手,实在觉着可爱的紧。
吕布伸手拍了拍英英道,「是不是饿了?膳房没给你肉吃吗?」
董白揉了揉怀里不停钻动翻出白肚的英英,她回了吕布,「晨起时我才让青叶喂过牠,怎麽现在就饿了?不可能。」
「就知道捣乱!」吕布故作生气的戳了英英粉色的鼻头。
小英英被这麽一戳,愣头愣脑,呆了一会儿,回头居然开始舔起吕布,惹得董白一阵大笑。
两人一狼玩在一块儿,空气中弥漫着欢愉温馨的氛围,直到黄昏,董白不知哪里来的想法,又吵着吕布带她出门晃悠。
离太师府不远处,有一处小市集,四、五专卖女子头翠细软的小贩齐聚在那儿,一旁有棵枝叶低垂的杨柳,远边将要落下的日头如今也格外温柔,轻轻照拂着整座长安城。
董白在其中一家商贩前驻足许久,方才她和吕布说好了要上街走走,又怕惊动太多人,便特地着了寻常布衣服饰,想着别那麽点眼,自府邸偏门出来。
那摊子上的发饰全是木头、玉石雕成的,不若旁的几家全是金玉铸成的华贵,说是华贵,但是比起宫里刘协赏下的那些,也尽是些不入流的货色。
可无论金的银的,即便是宫里时新的花样,也不一定入的了董白的眼。
她惟一喜欢的,还是吕布在她未䈂前赠她的那柄木簪子。
董白在摊子的铜镜前摆弄着那些发簪,却无半支是她能够一眼就喜欢上的,正是苦恼的时候。
吕布一眼就看出她的烦恼,故作正经,抱着胸在一旁,「这麽难挑,不如都包回去吧?」
他这是在逗她呢,董白闻言不禁莞尔。睁着一双杏眸,望着吕布的眼神里,满满都是忻慕之意。
她瞅着他半晌,眼珠子转了一圈儿,搁下了手边那支簪子,这才惦起脚尖在吕布耳际说道,「我还是喜欢你从前给我买的那支,木头做的簪子。」
语毕,只见吕布望着董白眼神,添了几分柔情。
她拉起他的大手,扭头又蹦跳着朝下一处前进,离开原先的小贩摊前。
其实两个人走着,也没说多少话,只是就安安静静的,并肩而行,感知花落、感知斜阳,一起感受天地间四时与共的那一份安然恬静。
那是距离城中央最远、离西边京郊最近的城门处。
趁着城门尚未闭起,吕布领着董白,又去了上回雪天里去的京郊小丘。那儿是最能将西京美景尽收眼底的好地方。
董白下了马,自觉的朝那株枯木下的大石处走去,安然坐下。
枯木原来就是枯了,即便入春临夏,依旧光秃秃的,只余枝干。
吕布将大马的缰绳束好绑上了枯木的枝干上,他甚是珍视的摸了摸马匹,随後也跟着董白一块儿在大石上坐了下。
这匹马是董卓近日来从西域得了的宝马,浑身如血色一般赤红,毛色温顺,且这马儿据传能够日行千里,又是骨骼壮硕,很得董卓的喜爱。
董卓想都没想,回头便转赠给了吕布,他说良将必得有好马来配,如此赏赐,更是看出吕布在其心中份量之重。
「阿爹实在疼爱你,看的白儿都吃味了!」董白睨着绑好马绳朝自个儿走来的吕布,装着一副计较的样子打趣吕布道。
吕布耸了耸肩,一面一屁股在董白身边坐下,「你有什麽好吃味的,这点也要跟我争麽?」大手一面揽着董白的肩头。
董白故作认真,一一细数着董卓是如何如何厚爱吕布,「话可不是这麽说的,你看看你,自遇见阿爹以後,我们董家的宅子由你住、董家的米盐尽你吃,该有的都有,不该赏的,阿爹全都赏了你,白儿不该吃醋吗?」
「只不知义父肯不肯,把他的闺女儿也嫁予我?」
董白闻言,面颊蓦地绯红一片,她却也不认输,依旧和吕布拌着嘴,「这可不好说,阿爹现在年纪大了,身边的人却越发多,哪天我都不知要多几个弟弟妹妹了!」她顿了顿,继而道,「哪天生了个妹妹,只怕就等她大了,再许配给你也未可知,到时白儿便是人老珠黄,就看你还要不要我了!」说罢,便作势要挣开吕布搁在她肩上的大手。
吕布不觉失笑,揽着董白的手,拥的越发紧了,「即便有那日,我也只要你。」
董白哼着鼻子,娇嗔道,「哼,我才不信。你敢起誓麽?」话完,又不安分的抖落吕布的手,径直站起身来。
她并非真心气恼,此时退开一步,为着是给来人抛砖引玉。她就想听听这块木头嘴里能吐出什麽话来。
吕布随之起身,他绕了一圈儿来到董白眼前,步步进逼,双手捧起董白老早羞得一塌糊涂、红扑扑的一张小脸,「即便她容色倾去大汉疆域里的每一座城池、即便她的脾性比你好上百倍,我也只要一个你。」出口深情几许,连吕布自个儿都吃了一惊。
董白急得不知何以安放手足,低眸敛眼,一张红脸烫滚滚的,也不敢看吕布——即便他俩如今离的这麽近。
她的心找不着地落下。
这便是诺言吗?
吕布轻轻在她额前落下一吻,随後便一把将她纳入自己广矜无垠的怀里。
直到那时,董白一颗不安的心,这才有了着落。
她如梦呓一般在吕布怀里问着,「世上好的女子那般多,为何是我?我这麽不安分、这麽刁蛮,为何选我?」
吕布低哑的嗓音在她耳际响起,他柔声道,「你没有娘亲、我没有了家,就像独自行走在雪天里的人,孤零零的。两个孤零零的人,要彼此靠在一起。两个不暖和的人靠在一起,便暖和了。」
董白听的心中大动,他好像知悉她所有心思一般。
纵然阿爹疼她、姨娘惜她,众人钦她敬她,可这些终究不是长久的。阿爹会老、姨娘会死,众人也终有忘却她的一日。她是如此忧心着身边人个个生离死别的那一天。而且因着身世的特殊,她一直觉着心里某处好似缺了一大块,那是任何东西都填补不起来的。
可是吕布来了,他自告奋勇的想填起这块虚无。
董白回拥着吕布的手,收紧了几分,那是默认了他所言的每一句话。吕布也感知到了董白的异样,他又道,「兴许是我自作多情,你并没有我说的如此不堪,可是白儿,是你选了我,你拣起了我,除了你,没有旁人。」
「如若阿爹不同意我们在一块儿呢?」
「我会求他,我会努力,直到在他心里我配得上你,你不必担心,我会努力做到,配得上你。」
暮色逐渐被吹散在风中,远边长安城中浮现万家灯火,如今的董白,已然到了寒风临面,却无惧冰冷冻骨的勇敢了。
小丘之上,是一对俪人互诉衷肠、起誓承诺的良辰美景。
此後,世间再无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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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以此向周迅的乌拉那拉如懿致敬~
“因为我孤零零的没有孩子,永璜孤零零的没有额娘。我们都孤零零的,所以要彼此靠在一起。就好像冬天的时候,两个不暖和的人靠在一起,就暖和了。”
语出乌拉那拉.如懿-《後宫如懿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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