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開到荼蘼 — 十九、還君明珠喜迎春

漫漫大雪,掩盖了自雒阳远道的来时路,长安城里因着新春将至,官家大户们纷纷备办忙碌起来。

自然,这等大事轮不到董白这名小女子操心,她只管每日里在蔡邕府上被好吃好喝的待着,抚琴赋诗,和昭姬贪个风雅。

蔡府庭院旁紧邻内厅的廊道上,董白凭栏兀自独立,远眺霜满琉璃瓦的未央宫,娥眉微微蹙就,衣裳简素而单薄,一件满满绣着青蓝花草纹样的锦素色曲裾,领口沉甸甸的暗赬色,好似落雪上方厚厚的积云。

院中草木刁微,光秃秃的树枝上被雪点占满。

「白儿在瞅甚麽呢?」一旁来了昭姬,她抚着栏杆,偏头问向董白,眼神关切。

董白手里接过昭姬递来的甜汤,眼神却依旧直直望着未央宫的方向,「也不知如何了,阿爹他…」话及董卓,董白连忙打住,只是带着笑摇了摇头,「也罢,没了我找碴,阿爹当是顺心遂意多了,莫怪这些日子,家里也不急着寻我。」

想起当日与董卓生出的龃龉,一切种种让董白顿时觉出冬日真正的冷,

她下意识的拢了拢身上那领随自己从雒阳来到长安的青色大氅,却不想身子暖活了,心下依旧凄楚。

心里的冷不光只是委屈,对於董卓的怨怼,更有董白对自己的悔恨。

当日董卓的话,她只以当作是阿爹仍将她视作半点自个儿主意也无的黄口小儿;直到经历那场磨难、听下昭姬一席话,董白方知,原本的自己是如此不可一世的井底之蛙。

自幼被捧在掌心宠大,光凭着董卓滔天的权势做为依仗,就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岂知外头人给予她的优容、礼待,也仅是看在阿爹面子上的虚礼客套。

时至今日她才知道,自己真真是甚麽都不是,好似天地间缥缈无依的一点尘埃罢了。

若真论起真正推心置腹对她好的,除了阿爹和奉先,也只有昭姬了。

可她先是疑心吕布和昭姬过从甚密,又任性胡闹逃家,不义、不孝,她是多麽的错呀?

昭姬见董白如此,自是明白董白想家了,可偏偏她自己个儿也是个硬气性子,哪里放得下身段主动向董卓求和?只得宽慰道:「快到新春了,父亲说宫里忙得很,董大人前些日子因护君有功,已被陛下封做了太师,想来一切必然无碍,况吕将军也已归朝多时,定然会帮着太师看前顾後,白儿不必担心,过些时日得了空,太师便会派人来了。」

「奉先也已经回来了麽?」董白闻言,抬了眸子看向昭姬,语气纵然平淡却丝毫掩盖不了其中的一丝欣喜。

昭姬堆着笑一应,换得董白无方嫣然以对,两人相视默默,只有院中雪絮依旧纷落,映入董白银色的眸里,化为无尽深沉的寂寥。

此时,一旁有人来报,昭姬被唤了去,临走前她连忙吩咐下人取来貂裘一件,严严实实裹在董白身上,这才放心离去。

董白徐徐仰尽了茶盏所盛的甜汤,暖暖的甜意顿上心头,叫的人心里暖洋洋的,氤氲热气蒙了董白双眼,与尽收眼底的满庭雪景融织为一。

可当涣散的视线又重新汇聚起来时,有个身影缓缓在丈外的庭中逐渐入了董白眼中。

身上的铠甲灰沉沉的,战场肃杀的戾气隐约闪烁在吞肩兽头的利牙上,赤若焰火的锦袍披在身後,很是潇洒飒爽,顶上紫金冠昂然如来人身姿之颀长挺拔。

他脖上围着一圈墨色狐皮,乃至全身,皆被纷纷皓雪点点染白。

是他麽?

董白不可置信的望着此人,杵在原地,双腿好似被蜜巴缠住了一般,不得动弹。

也是这样的一身盔甲,当日她在雒阳的蔡府高阁,目送着这人离去。

「白儿,白儿!太师派了吕将军过来接你回府了!」昭姬匆匆自厅内再次出来,面上不知多高兴,打断了董白的悬思。

昭姬一停了步子在董白身边,看着董白痴愣愣的望向庭中,旋即顺着她视线所及而看去,便见吕布正立在雪中,朝着她和董白笑朗朗的。

昭姬推了推董白道:「赶紧过去吧,方才便是吕将军遣人来通传,不想他脚程快,迳自到了院子里了,你先前不是还和他呕气着?还不赶紧去说了开?」

董白闻言,面上讪讪的,双颊不觉绯红一大片,延伸至耳根子都发烫,她原想着要踏开步子朝吕布走去的,可经昭姬这麽一提,心里又退却了,就像根木头直直杵着,不知何以进退。

幸好,吕布彷佛探知董白心意一般,起了步子朝董白走来,一步一步踩的那样乾脆果断,踩的那样子气度不凡。

昭姬见状,想是兄妹俩分隔两地好一阵子,必然有话要说,称着要去打点董白一些近日来的诗作给董白兜着回董府,连忙领着婢女入了厅内去了。

如此.便只剩吕布和董白二人在长廊上了。

吕布一脚踩上略高於庭院泥地的长廊,那廊道是铺的楠木,吕布踩上来不禁让木板发出了「吱呀」的声响。

董白略微退了几步,以和吕布做出适当的间隔,她昂首望着吕布,男子的身子到底是和她不同的,她只到他胸膛那麽高。

他瘦了、身子看来厚实的多,且肤色也比出征前黝黑一些,看来沙场待着着实磨难。

可他的笑容依旧,还是那样爽朗,如春日灿阳、三月惠风,舒人心意。

「我已经是将军了,白儿。」吕布抬起左手,只见当日董白系上的青丝带依旧在,看的董白心中不禁大动。

董白伸手轻触了触吕布左手腕上的丝带,只见丝带已略有褪色,并着黄沙磨砺的痕迹,想起她曾深深误解吕布和昭姬,心里便是满满愧歉。

她抬首,碧玉色的银眸正对上吕布的棕色瞳仁,「我知道,你肯定做得到。」

阿爹不亲自来,反而是让吕布来了,也不知他老人家心底是怎麽个想法?这一瞬而过的念头让董白不禁蹙了一下眉心,她本想好生隐藏过去,可一下子,想家的情绪又因吕布的到来被尽数翻挖出来。

吕布顿见董白的眸中滢滢泛着水润的光辉,须臾,那张姣好的面孔旋即扭曲在一块儿,银眸落下泪来。

「白儿,我们回去吧,义父等了你好久,哥哥带你回去,咱们再像从前那样子和和乐乐的,好麽?」吕布约略明白了董白的泪水所为何事,早在离开董府前,董卓变给他讲了一遍当日董白失踪的前因後果。

董卓是满心的悔恨,千叮咛万交代要吕布到了蔡府,便就别再和董白多提这事儿,怕小妮子心里的别扭因此大大发作,不肯回家。

他此生就剩这麽一个糖饴丸了,如何能不上心、不牵挂?

董白密密的睫羽上泪水凝做晨岚朝露,小小人儿哭的梨花带雨,很是折人心肠。

她呐呐道:「可是白儿伤了阿爹的心……」

吕布揉了揉她发顶回:「义父一直记挂你,怕你在外头吃不饱、穿不暖,却也怕你不肯再回董府,很是恼怒当日他自己。」

董白闻言,浑身一颤,满腔追悔再次簇拥热泪溢出眼眶,双腿一时发热,她整个人便缓生瘫上廊道的地面上,泣不成声。

原来,原来阿爹还是在意自己的麽?

即便自己这样娇纵、恣意逃家,即便自己不懂世道、说出这许多伤他心的浑话……

吕布一惊,连忙随着董白蹲下身去,大手轻轻搁上董白披着厚厚貂裘的肩膀宽慰道:「一切都好的,都没事的,白儿别伤心,和我一道回去吧,义父见了你肯定很安慰的。」

董白哭过一阵,遂缓缓平复了心绪,止住呜咽,她颔了颔,作势要起身,无奈腿脚似乎一时没了气力,有些难以使劲。

吕布见此景,很自然的便想要扶她,出手去拉了董白一把。

这麽一拉,却在董白心里荡起异样的涟漪,一等站妥,她旋即抽出被吕布牵着的手,有些不自在。

以往她闹腾着要吕布带着她上街游玩胡闹时,也都是这样子默默任由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和姨娘、青叶,和阿爹一样,说是怕董白一个小孩子四处乱闯,所以必得牢牢实实抓着她才安分、安心。

初见他的时候,董白身形尚不是如今能到构到吕布胸膛的位置,略微矮小一些,许是身子仍在成长,即便多长了那麽一小点点的高度,董白视人的思虑也比从前多上几分。

她已及笄,姨娘都说她是大姑娘了,且前头又在路上吃了那麽多贼人的闷亏,董白始知何谓男女有别。

她是惯於和吕布手拉着手的,可是如今……好似不能再如从前那样由着性子了。

吕布心大,并未觉出什麽不对,连忙大步向前,张罗起车马琐事。

只待昭姬在府门给董白捎上好些东西,又反覆叮嘱几句後,吕布领董白和昭姬告别,将董白送上董家派来的车辇。

雪絮依旧萧萧下,御史蔡邕府前一辆车驾遂在众人目送下,缓缓往太师府的方向去了。

「太师、太师!」

太师府中,亭台楼阁皆然被映上一层白扑扑的印子,那是冬日瑞雪兆丰年的铭刻。

长廊上,阿齐三步并做两步跑,一面喊着董卓、一面捧着难以抑制的欣喜,朝着前厅而去。

三两下便奔到董卓跟前,喘着粗气,「回,回来啦!」

原先在主位上坐立难安的董卓闻言,登即喜的起身,不必再多问什麽,他便明白这句回来了,究竟是何意。

是他这数月以来浮躁不安的慈父心总算有了落脚之处;是他的宝贝心肝儿糖饴丸总算回来了。

「人呢?人呢?!」董卓也顾不得肩上仅松松挂着的大裘浑落了地,急忙朝着府里大门的方向走去。

他是太思念这个小娃娃了,夜里记挂起她的安好,那日两人的冲突就彷佛利刃一般刀刀剜着心内深处最柔软的所在。

阿齐陪着董卓一块儿朝外头走去,嘴里连忙应道:「方才吕将军遣人先行来报,如今想来应该已到府门外了,下官陪太师去接小姐吧!」

不等阿齐话完,董卓数丈以外,前厅和前院连接的内大门处,已见到高头大马的吕布,偕同墨玉狐裘着身的董白齐齐走入。

吕布打前,而董白垂着头亦步亦趋紧紧跟着,一众仆从皆在二人身後。

董卓老父心肠一昂,脱口喊道:「白儿!」老泪随之滑落董卓几月以来迅速苍老的面容。

那声白儿里掺杂太多太多情绪,可终归是骨肉团聚的激动强压过所有,听的董白心下一凛,连忙抬首,顿见董卓就在眼前。

此时她心底的愧疚、悔恨、思念、心疼,通通让董卓这声「白儿」掀翻而起,董白再顾不得一位闺秀的端庄,扯开腿便朝董卓飞奔而去,一头撞进阿爹的暖怀里。

「阿爹!」

「白儿啊,阿爹的好白儿啊,你可想死阿爹了,你晓不晓得?阿爹以为你再也不愿意回来了!」

董白狠狠哭出好几波泪花,通通印在董卓前襟,原来阿爹还是念着她的,就像奉先说的一样,阿爹很是思念她。

父女两人哭抱成团,在场众人见状无不为之鼻酸,可这泪意全是为着一家总算团聚的喜庆。

董卓松开原先紧紧护着闺女儿的双臂,捧起董白脸庞道:「来,让阿爹看看你,这些日子过的好不好?蔡邕那儿你可还住的惯?啊?」

董白小手覆上董卓抚着自个儿颊侧的大手回道:「一切都好,阿爹,蔡邕伯伯待白儿如昭姬姐姐一般,并无而二致,阿爹莫再挂怀,如今、如今白儿已经回来了。」

董卓四下查看闺女儿身上是不是少了、缺了什麽,「让阿爹看看啊?你看看你,都瘦成这样子了,还和阿爹说你过的好,你这可是要心疼死阿爹呀!」那样子在旁人看来有些滑稽,却的确是一名疼爱女儿胜过自己性命的父亲的真切之情。

董白哭着鼻子,睁着泪眼回望董卓,只见董卓发上新生了好些白发,那可不是院子里的霭霭白雪,是因着忧思所生的华发呀!

她这一离家,虽说先前风波周折不断,可至少到了蔡府以後的日子,确是顺心遂意,而阿爹却为着她不知忧虑了多少无眠的夜晚,且又嘱咐吕布不得再和白儿提起当日她父女两口角一事,今日归来,阿爹首先也是问过她的安好,而非和她继续较真。

这些时日以来,她一直以为依阿爹的硬脾气,是断不可能低头的,即便她是他掌上明珠,也可能只有认错的份。

不承想,原来这一切都只是她一介小女儿家以小人之心揣度阿爹的慈父肝肠!

悔哉!愧哉!

董白双膝一软,径直跪在董卓跟前,「阿爹,白儿不孝,添了阿爹许多烦忧,白儿错了!白儿错的离谱!」

董卓见状,又是一阵心疼,也跟着跪下身去宽慰道:「是阿爹不好,阿爹不该这样子蛮横,打你出生,阿爹哪里曾这样对过你,白儿定是吓坏了对不?不说了,以後都不说这事儿了,啊?」

安抚着董白的同时,董卓一边也将其缓缓拉起身来,「往後咱一家还是如从前一样,高高兴兴的,可好?」

董白哭着鼻子一句句好字应允,内心暖意益发横生。

「来,换了新府邸,阿爹带你去你阁子看看,可好?」董卓问罢,也叫上吕布一块儿,那口吻就像从前董白幼时气了恼了,他逗着小娃娃开心的语气。

董白任由董卓牵着自己,朝厅内而去,吕布亦跟随二人入内去了,一旁仆从明白了这是他董卓要带着宝贝爱女兜兜逛逛,皆然识趣的退下散去,不打扰主子们享受天伦之乐。

降了一日的飞雪总算稍停了停,夜色也在此时一点一点笼上长安顶上的天。

灰蓝群青的天色映着雪堆一团一团的彷佛脏旧的棉花团儿,那样子不讨喜,幸而入夜了,家家户户打起灯笼,一簇一簇橘黄、洋红的光芒,照暖了雪天之後的清冷。

而董家太师府的今宵,彷佛也因满天星子与灯火相对应,迎来了阔别已久的温暖踏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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