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阳城天雨,如三千尺崖上的川水股股倾倒而下,一波一波浇在头顶,混着秋色萧萧寒了人们的心。
步若流星的刘协走在前往德阳门的途中,一踏一踏踩的那样得意忘情,刚办妥了一桩好事,纵他素日城府不浅,也是难以掩藏满心的激动。
董卓迈着大步紧跟其後,隐隐不安伴随着大雨滂沱逐渐浮上心头。
刘协一边赶着路,不忘朝後头的董卓吩咐道:「何氏母子的後续一切就照着朕的旨意去做,有你执行,朕放的下心。」
「是,臣自会替陛下周全。」董卓语气里是一味的恭敬,奈何心境却不同以往了。
前头的刘协似也听出董卓的不一样,止了步子,差些让後方的他措手不及撞了上,刘协长长舒了口气,「你觉得,朕做的过火了?」
董卓正想着何以应答,刘协却不等他回话,立即回身对上来人再道:「朕也是不得已,董卿,你应该明白……」
年少澄净的眼眸竟在此时汨汨涌出泪流,道道落下他稚气的面庞,着实让董卓吃了一惊。
「何氏是如何欺压朕、侮辱皇祖母,甚至下手致朕的生母於死地,董卿不是不晓得……倘若还有她在的一日,无论到达长安与否,朕的帝位便一日不稳妥……」
闻言,望着眼前这名流下男儿伤心泪的少年,董卓恍然觉察到,纵使如今已位及九五,刘协终究还是那个刘协,没有母亲在身边护着、爱着的孩子。
就像还需要自己庇荫的小小白儿、就像他最亲爱的韡儿,让她们无母爱傍身,是董卓此生最痛。
而眼前的刘协,何尝不是如董韡、董白一样?
董太后生前有再大的威势,也架不住何氏与何家外戚的狼子野心,更甭提她死後,刘协明里暗里再吃了多少闷亏。
闻言,董卓颔首跪上冰凉的石砖後,继而应刘协道:「臣都明白,就因臣明白陛下所受的苦楚,故而甘愿替陛下铺平通往天下太平的大道。陛下是先帝所属意的继位太子,不过当时有着何后的介入才让无能的废帝上位,如今臣等奉陛下登上大宝,实是宗庙之幸、亦是为了告慰先帝在天之灵。」
刘协听完,面上紧绷的神色这才松下许多,「朕知道,你是真心为朕着想,替朕出谋划策、出兵退关外那些乱将贼兵。若非有你慧眼识朕的鸿鹄之志,劝朕先发制人,何氏那样忌惮朕和皇祖母,只怕朕也早已死在她手上……真到了那时,即便弘农王再怎样昏聩庸懦,只要何氏不倒、朕也死去,外头风声吹吹过完,他依旧还能稳稳坐着帝位,你们这些臣子再不满,大汉也再无可承王位的帝嗣了。」
堂堂天子竟肯在一臣下面前说出如此感伤之语,可知其对眼前人相当信任。刘协的亲热正中董卓下怀,没等刘协吩咐董卓遂擅自缓缓起身,他正是攀着董家的亲去拢络这个小王爷,继而替他报了杀母之仇,也替董家出一口恶气。
董家虽盘据西北、凉并二州,但若无当年董太后的得势将整个母家往枝头上这麽一提,董卓也不会有今日被百将誓死追随的地位。纵使是远了几房的亲缘,但是谈到一个权字,灶房里的大妈也都能在人前唠嗑出一篇精彩绝伦的血统祖谱。
董卓此人深谙权谋人心,自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即便他连那位尊贵非凡的姑奶奶董太后都不曾见上一面,但是攀亲带故的哄着刘协,已很是足够了。
一个失怙失依的小王爷在眼前,若撇开皇位上那个不中用的,这小王爷可就是成了宗室独子了,董卓岂有不好生把握的份儿?
想着自己这一切恰好切中了天时地利人和的盘算,董卓蓄着满面须髯的脸上浮起了一丝洋洋得意的神气。
刘协容上的愁态解去大半,瞧着董卓无话,便信步上前去,附上董卓耳际再道:「你和朕说的谋略,都是朕心里想的,幸亏有你替朕把事给办了。朕已看尽太多人心叵测,人实在不可尽信,此时有你在朕身边周全,朕很是放心,因着董卿的威名,近来多有改正投明的良将重新回到朕麾下,朕亦惩处了好些当年异心之人,往後你我君臣二人联手,这片大汉江山不怕没有中兴之时!」
董卓听了刘协一番话,心内不禁躁动沸腾……
刘协话里字句都是赞他,偏生董卓听来却是内心惴栗不安,天子说着有良将投靠、下令铲除奸佞,这些都阖该是董卓替刘协、替大汉欣喜的事儿。
可他听着听着,越觉着眼前的小儿并非他事先预想的那样简单,既有了收编心腹大将的心思了,看来董卓日後若行事出了差池,皇帝手中那批人也没那麽容易说放过就放过。
思及此,董卓已汗湿了背脊大半,他不敢多搭话,登即叩头伏地拜下,称臣状道:「臣只愿大汉国祚绵长不绝,所做所为皆是份内之事、所得所获亦都是陛下恩典!」
刘协身子扳了正,一手虚扶起董卓,「所以朕甘愿给你这个相国位,因为你绝不会害朕、让朕失望,有你在,朕很放心。来日到了长安,朕会奉你为太师,让天下知道朕对你的信任,便不会再有闲言闲语,往後朕若有了皇子,也要你的惇惇教导,让他们可堪背负一国之重。朕托给你的这重任,董卿可千万别枉负了朕的一片用心。」
句尾的那一句,听在董卓耳里是一百二十个扎心,他听出皇帝脱口的弦外之音,想想自己拱了这小子上位虽也到了权倾朝纲的相国位,如今却是事事都要思虑周全、处处掣肘,得替皇家顾全体面、替大汉镇压乱兵贼子,还得顶着全天下指责辱骂的风险,去做台面下那些刘协不可能以天子名义所行之事。
回头轻叹了声,董卓战战兢兢再次谢恩,瞅着雨势缓却下来,和天子刘协即刻再次挪动脚步,朝着德阳门而去。
德阳门外一百零八阶白玉堆砌的石阶下御驾已然妥妥停着,正候着刘协乘坐,此时的刘协领着几名宫内的妃妾在董卓等人以及内侍宫人们的簇拥下,打着伞花一步步迈下阶去。
「陛下慢走,臣随後就来」董卓临行前匆匆交代了刘协几句,便让着下人将圣驾挪近马车中,自己与众将士即刻往後一站,目送御驾而去。
已接近拂晓时分,奈何大雨依旧,天色依旧是拨不开的浓浓墨色,偶有几道暗雷响在层层云雾之中,稍给黯淡无光的洛阳城几许光照。
谁料马车才出了城墙,一旁随即来了小厮要给董卓传消息。
那小厮伞都不打,湿淋着满身子的狼狈一扑通跪倒在董卓跟前嚷嚷道:「相国!相国!小姐…小姐不见了!」
董白不见了?!
小厮不等董卓反应过来赶紧补上几句:「方才康总管和康大娘准备着一会儿迎相国回府後,一同乘车离开府上,正要去小姐阁中把小姐叫起来洗漱,谁知、谁知就没见小姐人影了……现下府里乱成一团,请相国大人速速定夺!」
话一脱口,在场众人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董府里的小姐可是相国大人的心头肉呀,一朝说不见人影就不见人影,想想那时及笄礼莲唐姬夫人都请了去,不可谓不宠溺,如今一个心肝宝贝儿就这样无影无踪,不知相国又要发怎麽样的大脾气了!
且依圣命指示,待百官、诸将的队伍离开雒阳後,就将放火焚城,如若董白没找回来,一并给折了在届时的大火之中……
「甚麽?府里的管事是怎麽做事的?!白儿这麽大一个人都能说丢就丢!」小厮话不及完,已见董卓神色铁青、火光大冒,语气里满是责难,还未让那小厮起身,董卓自己个儿便匆匆往阶下而去。
豆大的雨点密集落下、毫无间隙,一阵一阵拍在董卓面上、身上,乃至鞋袜中。可觉着最冷的不是他逐渐老去的身子,而是着紧着爱女的一颗慈父心肠。
众将亦在此时随着主子朝外投一并离去。
张辽利索着步伐趋近董卓,前两日他才自汜水关回京,今日天未亮就要随兵西迁,虽身上仍很是疲累,但眼见着相国主子的爱女失踪,忠心耿耿的他断不会默不作声。
张辽拱手向董卓提议道:「相国莫急,请相国先行回府,末将一会儿领一队兵士至雒阳城内四处探看,兴许就能找到小姐了。」
思绪乱的理不清回路的董卓,只得吩咐:「那就有劳你去一趟了,若有任何情形,务必急传回相府,即便把这雒阳翻个底朝天,本相也一定得找到白儿!」
主仆一行人急忙牵来阶下备置多时的马匹车驾,四散而去。
董卓一行人火急火燎的回到了相府中,一下马便是总管康泰来迎,那康泰也等不及董卓落地站妥,一把老身命就抱上董卓腿上去哭喊,「相国,奴才有罪…不得看住小姐,求相国降罪奴才!」
主子董卓心中焦急不假,但依旧耐着性子将眼前的康泰领起,入了府中大堂去。
毕竟康泰在董府伺候多年,从未有过失职的时候。自董卓开府时便一直跟在身边,都是老人儿了,谈不上兄弟义气,但是主仆的情分总该是有的。
若再谈及错失,强说着来,便是昔年的董韡……
当年的董韡趁着夜间阖府安歇的时候,离了董府,此一去便是六个寒暑过去,再到她回头,生米煮成熟饭,董卓懵懵懂懂就捡了个现成的阿爷做了。
而後董韡以死要胁董卓保得董白一世安康後,董卓不知耗费了多少年岁里的纵横老泪,亲手带大孙女儿,才将失去女儿的痛楚稍稍减弱。
如此想就,莫不是董白也循着她娘亲的老路……
「大人,妾身已让康伍那些孩子们去外头一起找人了,大人别慌。」正当董卓愁绪万千,束手无策,正在大堂上的坐榻上浮躁焦急时,夫人萧氏和王氏各捧了茶盏、酥酪凑拢过来。
两人都是看着董白长大的,更甭提董韡也是她们两一块儿捏大的,如今董白竟和董韡一个样,一夕间便脱府离家,半点消息都无。
董卓接过了两位姨太的心意,但是自己个儿心里却无半点沉定下来的意思,对董白的疑虑逐渐从私奔出联想到昨夜他进宫前,和董白的一番激论。
董白心思恪纯,听闻了雒阳焚城之事便想方设法要让董卓改变心意,可这连天子都已准奏强制行使的事儿,怎麽会是董卓一届臣子说如何便如何?
且关外那起子狼子野心之徒虽说是乌合之众,其中却也不乏实力坚强、有勇有谋手握众兵之人,董卓实在不能不防,因此烧毁雒阳、断其追击之路,是一步险棋,更是最为恰当的战术。
纵然董白博览群书,也向董卓帐中许多叔伯辈的官降将们请教过兵书之法,可她终究是小女儿心性,过於妇人之仁,断然不会懂得有舍才有得的这等杀伐决断,多说也是无益……
虽说她一届小女儿家委实不知如何带兵,可董卓想起昨晚的种种,心中便越发後悔自己的厉色言行,说不定董白的出走,就是因着他这样子狠狠的责骂於她。
如若是和人私奔起码还能有个依靠,若只她一个小娃娃在外头胡闯,遇上甚麽歹人,哪可怎麽是好?!帝都西迁,眼下雒阳城内乱城一锅子糨糊,烧杀的、掳掠的,这几日民间的乱事总没少传进董卓耳里。
他真是後悔呀!平日里宠上天的娃,昨日里不知怎麽的便凶了她好大一阵,那娃儿虽平日甚是乖巧,可宠出来的性格爱娇些自是应该,自己怎麽就一时忘情……
思及此,董卓已略显老态的面颊上冷不防落下两道清泪,要说是风眯了眼睛,谁都不肯信,偏偏又是谁都不敢搭话,只怕触动了相国现下正绷在满弦上的神思,一触彷佛就会炸裂一般。
堂外是人声喧嚣、百姓嘈杂,人然争着离开,堂中却是死沉沉的一片安静无声。
就当老总管瞅着时辰将至,上前要请示董卓时,门外来了个御史蔡邕府上的小侍求见,赶紧给放了进屋内。
董卓这才想起为着董白的事,竟忘了要去蔡府慰问两声,确保蔡御史一家老小搬迁有甚麽需要帮衬的地方,也好尽上一份力。王允那儿他老早遣人过去问过,就只蔡府正当他在宫内吩咐下人时被那小厮打断,浑忘了。
他急急命人将蔡府的小侍带上前来回话,只见那小侍行了大礼跪在董卓跟前说道:「小人参见董相国,家中蔡御史要小人来报,相国千金眼下正在御史家中,一切无碍,还请相国放心!」
此话既出,诚如三月春风拂过堂中众人紧紧锁住的不安,开了那锁头,任由各自浸淫在松懈下来的快慰之中。
大雨初歇,堂外的天色,恰在此时也被云端一颗火轮子照得亮腾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