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万籁俱寂。
青春战部作战室内灯火通明,环形会议桌边围坐着几个人,唯独乾欺身站起,双手撑着桌面神色肃穆。
一贯泛着诡异白光的镜面难得清澈,那双透着墨绿的瞳眸目不转睛的盯着首席上面容沉静的指挥官,只是对方并没有看着他,却微垂着头,似乎在洗耳恭听,又似乎陷入沉思。
“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吗!”
乾总是以他平稳又缺乏起伏的语调将话语说得清淡,像这样几乎隐带愤怒的质问闻所未闻,就连一同与他相处十年有余的菊丸也诧异于乾的激烈反应。
也许指挥官的决定过于冒险,可一旦成功,便是事半功倍的效果。
菊丸想不明白现在的状况,所以他理智的保持沉默。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如菊丸敏锐,比如粗神经的桃城武,比如——新晋特种战士,越前龙马。
“前辈,这是个好办法。如果前辈担心指挥官先生的安危,交给我不就行了?”
年轻士兵说得轻松却也信心满满,引得其他战士惊讶侧目,然而他真正希望引起注意的两个人却仿佛根本没听到。乾仍旧一错不错的看着指挥官,而指挥官也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没有动作。
越前微微蹙眉,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于是他又一次开口打算说些什么。只是第一个音节还没来得及出声,乾一个凌厉的眼神扫过,“出去。”他的口吻愈发低沉,任谁也听得出其中的薄怒之意。
越前还想说什么,却被菊丸拉住,桃城看了这边一眼,善意的想要为越前辩解什么,乾同样没给他机会。
“你也一样。”
乾补充着,眼神从没离开过上座之人。
“切。”越前轻啐一声,压低帽沿率先离开作战室,桃城紧随其后,走时不忘拽上多年老冤家海棠。
原本闹腾的作战室顿时冷清下来。
乾深呼一口气,放缓语气,“不二,这不是你的作风。”顿了顿,才无奈的叹息,“是因为手冢?”
一直垂首不语的不二在听到乾最后的叹息终于有了动作,他抬起头,眼底是冰凉的笑意,“手冢?呵——我可没他那么有牺牲精神。”
“那你还……”
本想反驳的话语被生生截断——
“我去找过他了。”
不二没头没尾的突然说,回看乾的神色愈发冷静,乾也皱着眉,狐疑的看了眼不二,“他说没问题吗?”
还没来得及搞清楚乾和不二口中的‘他’究竟是谁,不二下一句话就已经吸引了菊丸全部注意力。
“对了,阿乾,他说手冢还会出现……”
“所以手冢一定没事对不对!那是不是……是不是,大石也没事?”
菊丸倏然瞪大眼睛,焦急的从座位站起,座椅在身后嘶啦一声闷响,空气登时变得紧张。听闻消息的刹那菊丸几乎窒息,天知道过去的三个月他如何逼迫自己接受‘大石不在身边’的事实,如何说服自己就算大石永远都不会回来他也一定要坚持着黄金搭档之名振作起来。
然而不二只是淡然的望向他,深深的湛蓝隐匿着他看不懂的情绪,可唯独那繁复的目光中饱含的歉意他却读的一清二楚。
“喂,不会发生的不是吗?如果手冢没事的话,大石一定也……”
“他只说手冢会出现,没说会活着出现。”菊丸几乎无法相信这样冷漠的话语会从那个一向温柔体贴的不二口中说出,可那样冷静到冷酷的事实仍然无情的敲打着他的神经,菊丸几乎觉得他的太阳穴要跳破皮肤,“那个他……是谁?”
不二似乎是在犹豫,完全处于状况外的河村看了看菊丸,又迷茫的看着不二,直到沉默持续蔓延,河村才后知后觉的问道,“呃,是不是需要我回避?”
“谢谢。”不二似乎舒了口气,唇角终于上扬出熟悉的弧度,尽管河村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却真心为不二能重新微笑而高兴。于是他不好意思的摸摸后脑勺,憨厚一笑,冲不二摆摆手就离开了。
待作战室只剩下他们三人,不二才终于决定将消息和盘托出,“是幸村精市。我想英二应该也听说过他——盛传在扶桑的,仿佛有着未卜先知能力的未来学家。”
“可那只是预测,并非事实啊!为什么你们……”居然会如此相信他。
沉默半响的乾终于迟疑的开口,“话虽如此,可他几乎言无不中。当初手冢就是因为……”
“阿乾!”
不二及时出声制止了乾,他走到菊丸身边,拍了拍菊丸的肩膀,语气难得带上犹豫,“对不起,英二,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但这些事情就算我们,也只是猜测而已。等它们全部水落石出的时候,一定全部告诉你,所以暂时就不要追问吧,好吗?”
那是菊丸熟悉的温和嗓音,是曾每日早起与他互道早安的温和口吻,一瞬间菊丸犹如着了魔似的点头说好。
实话讲,从事发到三个月后的现在,菊丸从没有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他们曾是扶桑政府管辖下的正规特种兵,却在三个多月前的一次任务中出现重大损失,作为首席指挥官的手冢和作为副指挥官的大石双双消失不见,踪迹全无。而他们也被正规军正式除名,做起了佣兵的买卖。
当然,这只是对外的言辞。作为整个扶桑政府首脑的越前南次郎所计划的事情,就连不二也无法看得分明。
他仍然记得离开军政大厅前越前南次郎低沉的警告,也记得自己漠然却信誓旦旦的保证。
——南次郎相信他吗?
不二从未停止过怀疑。
而明面的和谐下实则暗流涌动,沽沽细流汇聚,似乎酝酿着波澜,随时准备翻天覆地。
打发乾和菊丸离开后,不二熄灭作战室晃眼的灯光,宁静便与清晰一同降临,而黑暗从未来过。
窗外忙碌的街道与天空依旧流光溢彩,各式各样的飞行器与汽车川流不息,这条由彩色灯光连成的流光线似乎永远也不会间断,它统领着暗夜,将都市渲染得灯红酒绿,而无论这繁荣是否虚幻,在它消散飘摇化为泡沫之前总令人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不二想起他去找幸村时,那位年近不惑之年的男人也像这样站在窗边,眺望着仿佛很远实际却不过几里的方向。
“总会有人将虚无撕裂。”
男人温润的嗓音低沉,缓慢而平淡。
闻言不二笑了笑,回答仿佛理所当然,“没有人能够与虚无并存。”
男人瘦削却挺拔的背脊有一瞬僵硬,不二看的清晰。薰衣草紫的发丝在流连窗边的细风中飘动,不二是第二次见到传闻中神乎其技的未来学家,可未来学家却说他早已见过他很多次。
“你说得对。”
未来学家转过身,驾轻就熟的为他泡了一杯茶,清淡优雅的绿叶沉在杯底,在液面与空气的交接处折射着动人的光芒。
他伸手将茶杯递过,半道儿又忽然终止,总也平静的眸光荡漾着微澜,他有些失神的盯着手中的茶杯,喃喃自语,“对了,你喝不惯竹叶青,对了,对了……”
不二微微蹙眉看着未来学家兀自将茶水喝光,张了张口想说其实他从没喝过这种茶,可未来学家并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似乎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那边有你喜欢的书,如果没其他事情,你可以看看再走。”
“谢谢。”未来学家先生与他擦肩而过,不二分明感受到他刻意渐缓的步速,仿佛只为这转瞬相接的刹那恋恋不舍。
这很奇怪。
不二确信他此前只见过幸村一次,从乾贞治那里套来的情报中也明确提到,除去两年前和手冢等人的一面之缘,幸村从没有离开过立海,而来到立海,也是他二十七年人生中的头一次……
幸村实在过于了解他了。
趁着幸村转出门去拿果汁,不二悄悄尝试了下透亮的清茶,甫才知道他的确不喜欢这种味道。
了解他,胜过他自己。
接过酸梅汁的时候,房间的中央空调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运行,没了呼呼猎猎的冷风声,原本清寂的房间更加安静下来。
“手冢还会出现。”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不二握着玻璃杯正纠结如何在离开前开口询问,可幸村如同掌控着读心术,总能轻易将他看穿。
实话讲,这感觉并不舒服。
于是,不二决定先发制人,“谁会成为……”打破虚无的人?
“你。”
他们几乎同时张口,幸村的声音不大,混在不二有些焦急的提问中几乎被吞没,可不二还是敏锐的听得清晰,“幸村先生,为什么你会……”知道我的想法?
“不止是你。”
这一次,幸村截断不二的话语掷地有声,“不止是你。”他重复道,“这么说似乎也不准确。”幸村又一次露出那种微微疼痛却又苦涩无奈的笑容,“我所看到的,是已经确定的未来。所以我看得到下一秒你会提出怎样的问题,也会知道我该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确实知道你打算说什么。”未来学家疲惫的笑了笑,“我还知道,未来有一天,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那……”如果刻意去打破看到的未来,是否可以改写时代?
幸村看着他的神情满目了然,不二就知道幸村一定又知晓了他的问题。可幸村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摇了摇头,从书架上递给他一本书,不二翻到书脊处查看了一下作者,柳莲二,一个陌生男人的名字。
《既定未来学》
这是书的名字。
“那……我借走了。”
不二抬手冲向里间走去的幸村晃了晃手里的书,幸村没有回头,却朝他摆了摆手。
“谢谢。”
他最终还是离开了。
这里是扶桑,整个星舰文明最大也是最繁荣的城市之一,亦是流落太空的人类最后栖息地的首都。
“不二,麻烦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千岁千里甩手将那份用质数规则加密的信件扔在桌上,屈起食指用力敲敲桌面,“你最好解释清楚,否则!”
“否则怎么样?”不二弯着眉眼转身,褪去闲适的休闲衫换上墨绿色军装,束身的战斗服勾勒出青年精练的身形,却也不加掩饰的昭示着他的瘦削,“承认吧,千里,无论如何你都会照做的,不是吗?”
油麦肤色的英俊青年看上去的确气过了头,他一掌拍上桌面,纸张便层叠着微微散开,只是他怒瞪着对面笑容清淡的男人却一个字也无法反驳。
男人说得对,他会照做,无论后果如何。
“冰帝不是一般的反扶组织,他们与扶桑的斗争史几乎就是扶桑的兴衰史。漫长的历史积淀足够他们建立起不亚于扶桑政府的统治系统!
“打入冰帝内部?亏你说的出口!手冢的先例还不够说明问题吗?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二,我不希望你继续步手冢的后尘……”
千岁千里激动的言辞一改平时带着玩世不恭的沉稳,总是半带玩笑的认真一贯让人难以琢磨。可现今,不二面前的千岁似乎再无法维持引以为傲的镇静,他半个身子都压上桌面,企图以压迫式的姿态引起不二的重视,尽管这招从未管用。
不二半靠着墙壁,抱臂微笑着看千岁急上了头,他当然明白千岁的担忧,也了解千岁焦虑的心情,那种拼命想要挽回什么却只能看着干着急的无能为力,在两年前手冢做出一样的决定时他曾深有体会。
不得不说,手冢其实是个狡猾的家伙,当两年后他几乎做了与手冢同样的决定,而站在对面拼命阻拦的那个人不再是自己时,这感觉虽有些无奈,却也有着莫名的暗爽。
“我不会有事的。”看够千岁焦急的模样,不二觉得再这么下去委实过分了些,于是终于舍得开口劝慰两句,“千里,也许我的确太贪婪了,我总想着要实现梦想,却也舍不得任何人受伤。”
“可那怎么可能呢?总归要舍去什么,才能得到……”不二收整好散落在桌面的薄薄纸张,又一次递还到千岁手中,“我知道你会帮我。”
千岁低头看了看递来的好像有千金重量的几页薄纸,进门前笃定绝不姑息不二擅自决定的心情很快开始动摇。他到底无法说服不二……
“可是,那个牺牲为什么一定要是你自己?”千岁放弃了挣扎,如果注定他无法阻止,哪怕要回一个理由,一个可以自慰的借口也好,“不是说布局人从不以自为子吗?”
“什么?”不二像是有些意外,呆呆的看着千岁眨巴眨巴眼,继而明了般笑起来,“千里,信件……你真的看明白了吗?”
不二一巴掌将一叠纸拍在千岁胸口,又用了狠劲儿压上去,“我说你,真是关心则乱,这是两重密语,只看了第一层就来找我理论……真该把你打回去回炉再造。”
这话说得倒叫千岁一愣,不明所以的扯过胸口的信件,反复看了几遍才恍然惊叫一声,“啊!这是……还要回去再好好推演一遍了。”
千岁不好意思的挠挠后脑勺,又吐了吐舌头,模样就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关心则乱,这话说得还真没错。”
“是啊是啊,我的计算机天才先生。”不二笑着打趣,“我会好好回来,你们……”
“也会好好的等着你!”
只听声音也明白不二欲言又止的话头,千岁扬起手中的信件抵在额头,略一转动手腕向前推送,做了个道别的手势。
也许命运终究无法满足每个人贪婪的索求,可到底事在人为,总有些人,总有事,无论如何也绝不愿放弃。
离开作战室时斜阳西沉,夕照红透半边天,不二没有通知任何人行动开始,就像当初犹豫着这个决定时,他不曾与任何人商量。
会和地点是扶桑老字号的K吧游戏厅,自建成至今已有百余年,不仅经历了冰帝初现时的火海混战,亦在其后大大小小的抗争中屹立不倒,若说它只是老板经营有方,任谁也不会相信。
前年粉刷的外墙又开始掉皮,锈迹斑斑的铁门外斜靠着几个叼着大麻的年轻人,不同于影视作品里常出现的墨镜西服大块头,几个年轻人看上去与不二相差无几,匀称的身形,黑白休闲衬衫,复古风的牛仔裤,还有要摘不摘的墨镜。他们闲散的聚在门口,彼此没有交谈,吊儿郎当的气息像极了正处于叛逆期的青年混混。他们看上去似乎只是在这儿休息,因为输了钱无法继续游戏,可有意无意从这里经过许多次的不二知道,这帮青年才是名副其实的看门杀手,他们每过两个小时会有交接班,从少男少女,到青年男女,还有大叔大妈,甚至是六七十岁的老头儿,都可能是看门杀手中久经沙场的老手。
不二并不打算招惹他们。
论起身手,也许不二以一挑四都不在话下,然而实战不会为你摆下完美的竞技场,更何况在别人的家门口。
拐进游戏厅对面的咖啡屋时,不二察觉到那几道视线不加掩饰的落在自己身上。
这可不是一般杀手能够做到的警觉,而不二自认他的掩饰完美无缺,除非——
咖啡屋内正对着落地窗有一面市政府赠送的荣誉镜,尽管黄铜材质使得镜面反射的人形模糊又偏暗,却也不妨碍不二一眼认出——
亚久津仁!
与他们同期进入特种兵培训部队的格斗高手,尤擅近身格斗,他的立拳就算手冢也难以招架。
“原来是被老队友认出来了啊……”
不二轻笑着摇摇头,招手向服务生要了一杯速溶咖啡,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他没时间耗在几只看门犬身上。
只是他却不得不耐心等上一会儿,交给千岁千里的暗号密码仍在破译,没人知道那究竟会花多少精力……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不二从没觉得等待如此煎熬。
进门是一项考验,也只是第一项考验,鬼知道后面还会有什么等着他,也许什么都没有,也许是无法回头的万劫不复,可无论将要面临什么,他必须赶在约定时间前到达目的地。
千里……
喝光第一杯速溶咖啡时,手机屏幕仍旧一片昏暗,不二蹙眉滑开锁屏将消息邮件翻了一遍又一遍,推销邮件垃圾短信来了一个又一个,而他等待的那道密文却迟迟没有出现。
再快一点吧,千里……
“没想到不二君也喜欢这家店的咖啡?”
清朗的声线突兀的在耳边乍现,不二本能般侧身后退与来人拉开距离,右手已不受控的覆上腰际,冰冷的金属质感透过指尖蹿入大脑,不二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缓缓卸下戒备。
“真意外在这里碰到幸村君。”
不二收起手机,故作淡定的笑了笑,眼神不自觉飘向窗外。亚久津正用他熟悉的阴鹫眼神一错不错的盯着他,嘴角挑衅般上扬,是过去在部队里亚久津兴奋时最常见的表情。
自己让他很感兴趣。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不二别过视线,又撞进幸村温柔的目光里。这种仿佛来自长者的慈祥目光有时令不二不知所措,尽管幸村确实大了他将近一轮。
“你在看什么?”
终是无法忍受紧张气氛里突降的祥和。
“你。”
无法适应的直白,“看我什么?”
“你在紧张。”
幸村好像永远都是有条不紊的模样,语速轻缓语音柔和,笑容也是一派从容的不紧不慢。
不二笑了笑,大方承认,“你知道我要做什么,不是吗?”
这位未来学家仿佛是世界的先知,无论是十年前扶桑政府对反扶组织排山倒海似的镇压,还是三个月前手冢大石的失踪,他总是言无不中。
尤其当他说出『你会因此而饱尝痛苦』时,不二就完全相信了他。
“可我也说过,你想要的东西太大。”
幸村喝着清茶,劝说却听不出任何勉强。
“时间是四维几何体上扭曲延伸的第四维向量。”不二推开空掉的咖啡杯欺身向前,骤然拉进两人的距离,“《既定未来学》中关于时间的观点,你是认同的。”
“如果说时间只是高维几何体投影在三维空间中的幻影,而未来早已确定,那无论我想要什么,该来的迟早会来。”不二扫了眼忽然亮起的屏幕,长串数字与字母奇特的组合昭示着进门最简洁的方法,不二勾了勾唇角,转身走出咖啡屋。
“无论你是否看得到,我都会出现在既定的地方。”
从咖啡屋出来,亚久津阴鹫的视线更加赤裸裸的紧锁在他身上。不二捏着手机想了想,出人意料的回头冲他笑了一下,这无疑让亚久津感到震惊,不过他也不会因此浪费自己的表情,只是一秒的空白,亚久津移开视线继续他的看守工作,现在不二已经不再是他的重点监视对象,毕竟——
对方已经走出了他的视野范围。
手机上一串数字与字母的组合标识的是一处陌生的坐标。没有猜错的话,那里应该是冰帝在扶桑的势力所默认的通行证,不过也许就是这通行证也需要有针对性的验证方式,比如——
“小哥儿看着很陌生啊。”当他靠近那扇密码门时,身旁忽然就出现了戴着黑墨镜的高大男人。
彼时男人叼着廉价香烟喷云吐雾,乍看上去就是个路过来搭讪的闲散纨绔子弟。
不二轻车熟路的输入密码,那是来的路上千岁发来的第二条密信,只一眼就牢记于心。
密码门应声弹开。
只是如果事情能够如此简单顺畅,他也不必大费周章了。
果不其然,弹开的密码门内是另一道指纹验证的电子锁,不二侧过身,向男人无奈的摊手,“麻烦快点吧。”
男人狐疑的看了他一眼,“你是谁?”
“立海来的。”
“我不记得老大有说过立海会来人。”男人撑着门,挤进不二与电子锁之间不大的空隙,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名字。”
“手冢国光。”
不二微微抬头,迎向顶上门缝间暗幽幽的红光,仍旧是从容的微笑,仍旧是无懈可击的口吻。
“你!”
答案似乎惹恼了男人,他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四下横飞,“你耍老子呢吧!”作势就要挥出一拳。
「让他进来。」
腰间的对讲机响起嘈杂的声音,依稀可以辨认原句。
男人愤愤的瞪了不二一眼,骂骂咧咧的按上指纹。不二悠然勾起嘴角,对讲机劣质的传声掩盖了那人一贯华丽的声线,可无论时过境迁,他们已有多久没有相见,不二还是第一次就听出了那人君临天下的口吻。
迹部,我们终于要见面了。
『任何不以取人性命为目的的开枪,都是找死。』
不二与迹部的相识,正是源于迹部夹带着鄙夷目光,对不二的枪法发出的第一句评价。
“你的动作,太慢了。”
不二与迹部的重逢,仍旧是多年前的口吻,目光却早已褪去鄙夷。
“那还真是不好意思。”不二不在意的笑了笑,在迹部身侧的单人沙发上落座,“我是不是该说句……久等了?”
迹部白了他一眼,推开依偎在他怀里粉妆矫饰的女人,挥挥手叫她离开。
“我们的计划,可没有你找上门来这一项。”
“是哦,是哦。”不二笑着打趣,夸张的眨眨眼好像才想起来,“我应该从正门闯进来,和亚久津来上一场久违的对决,然后在一群人中狼狈胜出,最后被你手下的小啰啰抓到你面前,是不是?”
闻言,迹部赞赏的挑眉,高脚玻璃杯把玩在手上,昏红的光芒刺破暗红的葡萄酒,在纯白的衬衫上映下血红的倒影。
“亚久津不是个善于隐藏的人。”不二接过侍应生递来的红酒,故作轻松的晃动着液面,“他的目光太直白,几乎告诉了我一切。”
“以及——无论我从哪里来,扶桑方面的暗线都已察觉,这与我递交给他们的计划方案没有半分差别。这不正是你想要看到的吗?”
有白亮的光芒次第展开,原本供两人放置高脚杯的茶几忽然从中央裂开,退向两边,脚底倏然开出大洞。
不二晃悠着无处安放的玻璃杯,扫了眼无尽长阶,轻笑。
这奢靡的风格,真是一点儿没变。
跟随迹部的脚步踏入暗室的长阶,在黑暗中毫无方向的行走着,就像看不到头的未来。
不二忽然想起那时候问过幸村的问题。
『看到未来走向绝望,你会不会感觉痛苦?』
那与「如果刻意去打破看到的未来,是否可以改写时代?」有着相似的涵义,可不二头一次不厌其烦的重复。
单纯的好奇。
单纯的想得到一个答案。
幸村好像在出神,又或者是他看到的未来告诉他,你需要等一会儿再作答。
于是在很安静的一段时间里,幸村微垂着眼睑一言不发,不二望着他,像望着一抹春阳。
『不会,我会忘了它。』
不二微微蹙眉,逃避不是他想要的答案,『有些事情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遗忘的。』
幸村只是摇头,又莫名微笑,『我会忘记它,像没有发生的时候一样。』
“迹部。”不二忽然打破长久的沉默,可路还在延伸,黑暗缠绵缱绻,没有方向,“如果你明知这么做会伤害很多人,也会让自己难过,你是否会选择坚持?”
黑暗里不二不清楚迹部是否回头看他,可就算对方这么做了,也只会看到暗夜在眼前弥漫,他的身边,空无一人。
从骤停的脚步声里,不二知道对方听进了自己的问题,他想那个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人大概还会露出睥睨一切的眼神,抬起头颅,高昂的宣誓自己的尊严。然而……迹部只是停了一会儿,又兀自向前,不二听到低沉悠扬的嗓音在不远的前方响起,缓慢又高雅,“本大爷会忘了它。”
“你是说……放弃?”难以置信。
“不,是忘记。”
迹部的声音没有起伏,枯燥的重复,“忘记初衷,也忘记后果。”就像从没发生一样。
那时候不二想那分明是不同的问题,可迹部却和幸村给了一样的答案。那时候他们的回答听在不二心里,有着相似的笃定和意味,可直到很久以后,不二才明白那种相似背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命运下,两种背道而驰的意义。
“到了。”
忽然沉声,忽然的光。
炫白袭来的瞬间,不二本能抬手去挡。待由黑暗突然步入光明时短暂的失明消散后,不二才看清给他们开门的人,是前些时候轰轰烈烈给迹部表白过的忍足侑士。
虽然据不二所知,迹部好像拒绝了。
“好久不见。”
不二笑了笑,和忍足来了一个小小的拥抱。忍足拍拍不二的背,确认暗道再无其他人,这才放开不二重新关门,而他们两个打招呼的间隙,迹部已经一声不吭的拐到里间去了。
“他在生你的气吗?”
不二指了指迹部风一样的背影,不明所以的眨眨眼。
“不……我想应该是我们两个的。”
遥望着别扭的迹部砰一声撞上里间的小门,忍足意味深长却又颇为无奈的叹息。
短暂的小插曲稍稍缓和了过于压抑的气氛,迹部用古怪的眼神盯着不二和忍足气氛融洽的走进屋,在目光相触的瞬间又弹开,似乎颇为不满,“你们还真有闲情逸致。”
两人干声笑着,还是忍足先出声引回正题,“目前扶桑方面能够独当一面的战力不多,除去关西的四天宝军,还有驻扎在关东边境的圣鲁道夫军,六角军,以及首都内的城成湘南和玉林两支军队。”
“嗯……据乾的可靠消息,圣鲁道夫内部已经出现嫌隙,以观月为首的右倾派企图从圣鲁道夫独立出去,也许可以抓住机会拉拢他们一把。”不二说着将加密资讯传送给迹部,“玉林也早已起了异心,现在最棘手的要数四天宝……”
“四天宝是个麻烦。”迹部难得蹙眉,伸手点开桌面隐藏的全息投影仪,照射在雪白的荧幕上,是一段清晰度稍稍欠佳的视频,“一年前开始,白石在关西附近大量购买军火,好几家军火专卖商都被四天集团收购,如今关西的军兵企业几乎全掌握在白石手里。”
“这可不像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将士会干出来的事啊……”不二按动快进,直接跳过图像资讯转而去看数据,海量的数字汇聚在一起充斥了整个荧幕,而最重要也是最明白的那个数字,却以最醒目的方式被迹部设置成血红色。
忍足眯起眼睛,重复着那个数字,“百分之四十五,没想到偌大一个首都,兵力居然将近一半儿都握在一个人手里!越前南次郎真是疯魔了……啧啧。”
“本大爷才不相信那老头儿会这么糊涂。”迹部轻啐一声,嫌弃的语气,“白石意图明显,无非就是想借兵力充沛威胁老家伙,免了战争还手到擒来,白石是打了一手好算盘。可那老头也不是这么好对付的,不然冰帝斗争了百八十年是白瞎了么!”
自始至终,不二没再对白石的行为发表任何言论,无论是忍足一脸狐疑的猜测越前南次郎大概正焦头烂额,还是迹部笃定的老狐狸自有盘算,说不定就是个陷阱等着白石跳进去。不二只是皱着眉,将资料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也许,我们该去问问龙崎上将。”
老龙崎退居幕后已经很久了,久到她的传说也快要在年轻一辈中消失,除去早年驻留在越前南次郎身边时偶尔听他提起,不二对这位能够被南次郎先生尊敬的老人的全部印象,只有文献中一句功勋卓着。
可正是因为如此,不二才清楚被越前南次郎如此小心保护起来的上将,一定掌握着很多谁也无法获知的东西。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千岁千里都不能找到的存在,那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他确实不曾存在。
第二,他的存在,从来与网络无半分联系。
很显然龙崎上将的住所就属于第二种。没有人知道龙崎上将究竟住在哪里,也没有人可以在不知会越前南次郎的前提下,得到龙崎的联络方式。
所幸的是,不二还认识一位朋友,一位一直以来对他了如指掌的朋友。
“幸村先生,我想你该料到我会来找你,是吗?”
不二周助与幸村精市第二次正式的会面,是在一间阴暗的酒窖里。
“我在等你。”
幸村笑了笑,为他开启一瓶晶莹剔透的红酒,“龙崎上将的住所,很遗憾的,我并不知道。”
“你的意思是……未来没有人能够找到吗?如果你能够看到、看到所谓的……未来。”
愈来愈低的声音化作一缕薄淡的冷气,思维就在其中瞬间清明,“幸村先生,你看到的未来……”是谁即将经历的未来?
亦或是,上帝?
幸村唇角挂着优雅的轻笑,呷一口幽凉的酒,缓缓摇头,“我不是上帝。我和你一样……是个普通人,我看到的不是未来,是记忆。”
“……这是,什么意思呢?”
什么样的普通人,可以将未来变成记忆?
离开迹部的地下基地,不二独自踏上寻找龙崎的遥远路途。而与幸村的每一次相见,每一次巧遇,都在将不二推向那个即定的方向。
无处挣扎……
传说如果死去之前,能够聆听到白枭自万丈高空一声嘶鸣,他的生命就不会凋亡。
“你到底、是谁?”
跌跌撞撞离开幸村的酒窖时,脑海里反复着推开门前,从身后传来的空灵之声。
宛如跌进梦境,“你知道未曾凋零的生命也许会跨越遥远的距离,来到另一个世界吗?”
“你知道浩淼的宇宙中,远方意味着过去吗?”
“你知道生命其实是个太过抽象的词汇吗?”
——我看到的不是未来,是记忆。
——有一天,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你想要的东西太大。
——总会有人将虚无撕裂。
即便,“无人能与虚无共存。”
那也许是个太不巧的日子,走出不远的距离,前方等候着不二的,是许久不见的乾和菊丸。因为与扶桑政府定下假意叛变的策略,不二需要时不时为扶桑政府提供他们想要的机密,尽管相信他只是假意叛逃的人,从来不止包括扶桑而已。
“已经是交换情报的日子了……”
不二垂首匆匆与菊丸擦肩而过,乾靠着电线杆,随意摆弄着手机。途径九黎商城时,不二率先拐了进去,一如冰帝掌控下顽强屹立的游戏厅,这座商城亦是扶桑暗谍交换机密的大型情报场所。
自从手冢消失,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
“不二不二,你在那边过的好不好?冰帝的那帮坏家伙有没有欺负你?会不会有什么入帮考验啊,忠诚检测啊之类的恶霸行为啊!你有没有受伤?”
比起正事,永远在担心着队友的菊丸总是不经意的触碰到柔软。不二按住菊丸扑上来像翻鱿鱼一样仔仔细细把他看了个遍的手,轻笑起来,“不,没有的事,我很好呢。”
“英二还是一如既往的贴心。”说着,就去揉他的头发。
菊丸怪叫一声躲开,冲不二吐吐舌头,“才不是贴心,因为冰帝他们真的很讨厌啊!如果他们没有出现就好了,这样大石也不会有事……”
“英二是这样想的吗?”
怔在半空的手,不知道该收回,还是继续。
这样厌恶着冰帝的菊丸,该如何接受即将到来的事实呢?被他这样关心的自己,和那个害他搭档消失的坏人,是一伙的呢……
“当然咯!”丝毫没有发现不二的异常,菊丸冷哼一声,露出不屑的表情,“这次一定要把他们打垮!”
乾冷淡的声音倏然插入,“情报,不二?”
和手冢如出一辙的冷漠和简洁,像是某种警告。不二又想起出发前,乾曾奋力阻止过他。还在……生气吗?
“他们正在探听龙崎的消息。”
“龙崎?”乾写字的手轻顿,眼神古怪的盯着不二。
那样的目光灼烈的像七月流火,滚烫的燃烧着身体,像要将他洞穿。不二垂下眼睑,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嗯,似乎是想拉拢龙崎上将。你知道,龙崎上将的传奇让人惊讶,某种程度上,也许有着左右民心的力量……”
“他们是这么说的?”更加灼灼的目光。
“不,只是我的猜测。”
如果这讯息传送到越前南次郎那里,他会不会派遣更多的兵力将龙崎保护起来?又或者……什么都不做呢?
乾皱着眉,好像很震惊又不大相信的样子,可对方是不二的话,就由不得他不相信。
“对了,最近越前龙雅会回来。”
分别的最后,乾犹豫着,仍然告诉了他。
无关信仰,无关政府,无关忠诚,来自同伴的信任。
“我知道了,谢谢你,乾。”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像越前南次郎一样了解龙马的,大概也只有越前龙雅——龙马同父异母的哥哥。
尽管龙雅对外总是宣称他和龙马就像所有兄弟一样关系亲密,并没有因为曾发生在父辈的离异而产生嫌隙,然而从菊丸的角度来看,如果那不是龙雅的官方说辞,也一定是他单方面的认为而已,毕竟当他们真的同时出现在除公众场合的其他地方,比如一间平实的咖啡馆,龙雅的眼神充满慈爱,而龙马则一点儿没有掩饰他的嫌弃。
乾贞治饶有兴趣的观察着这对儿许久未见的兄弟,他们在这家咖啡厅坐了将近半个小时,除了碰面时两人不约而同的点了同样的咖啡,异口同声的告诉服务员小姐少加奶精少放糖,几乎在同一时间喝光咖啡并且把咖啡小勺碰掉以外,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龙雅似乎对兄弟之间的这种默契颇为满意,倒是龙马总是很别扭的别过视线,自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他名义上的哥哥。
“所以——龙雅先生,找我们来到底有什么事要说?”终于无法忍受弥漫在空气里奇怪的氛围,乾决定说点儿什么打破尴尬。
只是龙雅似乎没有回答的意思,全部目光仍旧炯炯的聚焦在自家弟弟身上,直到盯得小家伙浑身不自在,兀自咳嗽两声叫对方赶快回答前辈的问题,龙雅才安然的移开视线,冲乾露出礼节性的笑容。
“我是想说……关于你们的临时指挥官——不二周助的问题。”
“不二?”原以为就算是公事也一定三句不离自家小弟,话锋却陡然一转,就算是乾也有些不明所以,“我相信南次郎先生一定已经将计划告诉您了。”
“哦——”恍然大悟的模样渐渐演化为诡谲的笑,“那个所谓的谍中谍计划?”
“谍中谍?”
原本打算点头的菊丸敏锐的反应过来,这似乎不只是在讨论不二在冰帝卧底的事,“你在说谁?”
仿佛听到什么很好笑的事,龙雅嗤笑一声,招手叫服务员又端上来几颜色各异的饮料,将红色的一杯推向前方,“如果说这代表扶桑。”又拉出蓝色的一杯,“而这杯代表冰帝。”最后是暗橙的鸡尾酒,“你觉得……不二周助,站在哪一边呢?”
“当然是红色的这边!”
菊丸想都没想就将代表着不二的鸡尾酒推向红色的饮料,乾蹙着眉,一言不发。
“哦?”龙雅发出意味不明的疑问声,拐着调子笑道,“可是现在不二站在冰帝那一边,在这种公开场合……你应该这么做。”说着,又将鸡尾酒拉回到蓝色饮料旁。菊丸看着他的动作本能想要反驳,却又在那一声公众场合的暗示下不知所措,龙雅的说辞似乎显得这样合情合理,不知怎么的,菊丸却总觉得不太舒服。
身旁的乾还是一个姿势不动声色,可愈发拧紧的眉让菊丸意识到对方的确来者不善。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个不二周助……和冰帝的那个迹部景吾可算得上是老相识,你们不会不知道吧?”鸡尾酒杯随性的在手中把玩,眼神却似乎愈发辨不分明。知道着什么又刻意隐瞒,玩味的神色在无知的人群间逡巡徘徊,有一瞬间菊丸曾觉得这眼神无比熟悉,可仅仅分秒,这种感觉便消失不见。
不曾质问,不曾怀疑,但不代表无知无觉。手冢,乾,不二还有眼前的这个人,都在隐瞒着什么……菊丸头疼的想,似乎只有他才是被排除在外的那个。
不二周助与迹部景吾是旧识,这件事早在初遇时就众所周知,可不二为青春的付出亦是有目共睹,如果不是两年前不二为救手冢经历了九死一生,也许早在那个时候,青春就已经不复存在了。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还要怀疑不二呢?”
一直以来,令菊丸匪夷所思的事就在不断出现,好像永远看不到尽头。当他们集结成为一个整体,彼此的信任难道不应该像是与生俱来?建立在信任之上才能够夯实基础,逐步壮大,这难道不是从小就出现在课本上人尽皆知的常识?为什么从理论到实践,之间的差距可以大到这般无法想象,无法理解?
就算忍受痛苦也无法交出信任,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呢?
那边龙雅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菊丸细微的情绪变化,他的注意力仿佛还集中在手中的酒杯,目光却透过暗橙的色泽,飘向遥远的过去,“不是怀疑。”男人笑了笑,视线一刻不曾离开晃动的液面,“是确信。”
“你说什么!”
最先跳起来的不是菊丸。
越前龙马横过整个桌面拽起对方的衣领,不顾被波及的红蓝饮料跌在桌上,诡异的混合色浸湿了衣袖,“不二前辈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魂淡!”
龙雅从容的迎上视线,在四目相对时目光没有半分波澜,“龙马,不管你的不二前辈是哪种人,如果有一天冰帝和扶桑开战,而你的不二前辈站在敌方阵营,你打算怎么做?”
“根本就不存在这种假设……”辩驳的话语来不及说完就被打断,龙雅蹭一下站起来,仗着身高优势俯身笼罩住龙马,“回答我的问题。”
平淡的话语,不怒自威的气场却压抑的龙马难以发声。
良久的沉默里,龙马的大脑一片空白,他无法思考,没来由的,没道理的。
“我站在扶桑这边。”无论对面是谁。
龙雅似乎笑了,招来服务员结账,临走前却将唯一满盛着鸡尾酒的酒杯举起,毫无征兆的倾倒一空。暗橙的液体像洪水一样在三人眼前坠落,龙雅笑着看向另外两人,“希望以后你们仍记得今天的对话。”
从那之后很长时间里,菊丸再没见到过不二,也没有遇到龙雅。彼时剑拔弩张的气氛好像错觉一般烟消云散,他仍旧大大咧咧粗神经的模样,可到底有什么,在不知不觉流逝的日子里,一点点改变……
战争爆发的毫无预兆。
菊丸试图以苍白的话语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事与愿违,对外宣称是佣兵而非主力军的青春站在扶桑和反扶战争之外,狼狈的企图寻找它存在的意义。乾没有说话,而他们的临时指挥官也好,‘不是那样的人’的不二前辈也好,根本就没有回来。
“乾……不二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对不对?”
前来镇压反扶组织暴虐的怒火的,只有早已涣散的玉林和摇摆不定的城成湘南,圣鲁道夫在观月的授意下站在大军之外隔岸观火,四天宝军亦不动声色。敌军的炮火以迅猛的攻势很快收服了扶桑政府四周的边城,而繁荣的扶桑,就好像翁中的老鳖……
青春没有接到任何来自越前南次郎的命令。
包括待命。
“我不知道。”
乾平淡的声线像被电子系统处理过的机械音般冰冷漠然,菊丸抖了一下,快要控制不住濒临崩溃的情绪,“龙雅呢?他回来不是为了增援扶桑?”为什么至今毫无动作……
“还有越前南次郎,他在做什么!就这么将扶桑拱手相让?”
乾离开了作战室。
龙马狠狠啐了一口,他想起几个月前和龙雅的谈话——如果有一天冰帝和扶桑开战,而你的不二前辈站在敌方阵营,你打算怎么做?
——我站在扶桑这边。那、你呢?
作战室的空气仿佛都凝结成刺骨的冰冷。一道红色加急密函闯入系统,整个作战室登时陷入一片火红,警报持续不断的响起,好像丧钟般的呜咽着,不间断的,悲鸣……而他们始终没有人动作。
那时候,菊丸想,或许是出自战士的默契,或许只是恐怖的直觉。谁也不想知道密函里下达的通知究竟是什么……
扶桑开城投降的那日清晨,天空飘起迷蒙的雨丝,万里高空乌云密布,黑云压境,越前南次郎镇定的坐在主席台半笑着迎接反扶军。迹部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忍足和不二,而青春作为雇佣的护卫队,眼睁睁看着他们的指挥官——不二周助,一如往常的微笑着。
半个月前,菊丸努力的告诫自己不二只是忠实的执行着间谍计划,而就在几分钟前,反扶代表的车辆停在众人的视线中央,他还可笑的祈祷着不二不会出现在他们之中……
能够站在迹部身侧,想必官阶也不低吧……
菊丸冰冷的视线怔怔的聚焦在那个从容的笑脸上,如果现在他的手里握着的不是鸣礼枪而是步枪,就算会造成恐慌他也一定要击毙那个笑容!
变故的发生只在瞬息之间。
而迹部显然早有预料。
不二退开一步,有精准的枪法自上而下划过眼前,子弹深深嵌入之前迹部站着的位置,而忍足已经护送迹部离开了主席台。
——如果说扶桑已经是瓮中之鳖,那南次郎倒要请君入瓮。
只是迹部却也没那么单纯,坐拥首都半数兵力却仍然按军不动的四天宝在等待什么,迹部也是有所体认的。
一声枪鸣仿佛混战开始的信号。
谁也弄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却都抱着侥幸心理企图在战争带来的利润中分一杯羹。
菊丸想起刚入学的时候讲师谆谆教诲的秩序基础——想象。那时候菊丸对老师的说辞不屑一顾,可眼前发生的事实以极其残忍的方式告诉他,人类引以为豪的想象无法令彼此信服时,战争就一触即发。
——社会秩序,金融规则,法律条款,所有约束着人类行为的不过是千万年前发生的认知革命带来的产物,而人类在这一刻在自然选择中脱颖而出,占据了食物链的顶端,以想象为基础,构建了他们的氏族社会。
没有人能描述市场经济长的是个什么样子,它原本也只是一个空洞的概念,所以人类想象出它的内容,并让整个人类社会加以信服。
所谓道德,法律,不过如此。
然而,越前南次郎统治下的扶桑政府不再能够令他的群众信服。这就好比某种宗教,如果它的信徒不再信任教义教条告诉他们的神祗的故事,这个宗教就会渐渐落寞,消失在历史的舞台上。
群雄混战的场面将会迎来怎样的结局?
那要看哪个教派想象出的秩序更能取信于人,而所谓前瞻者,大约就是那些能够看出人们倾向趋势的一类人。
尽管,历史总走在意料之外。
迹部并不是那个能够博取全民信任的最佳人选,不二也并非真心实意的投靠迹部。他所做的事不过是借迹部之手排除异己,显然迹部对此心知肚明,他们各自打着小算盘,在大战爆发前求同存异,维护着明面上可笑的和平。
如果说四天宝手握扶桑一半的兵力,那么另一半,就掌控在龙雅手中。白石有自己的想法,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与龙雅的联手,只因为迹部的存在。
可惜的是,迹部并没有把龙雅放在眼里——又或者说,乾告诉给不二的情报经不二转述给迹部时,是有所保留的。
反扶大军的优势在几天就被逆转。
菊丸还来不及高兴,包裹着手冢和大石尸体的尸袋被寄送到青春作战部本部。菊丸就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不二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只说手冢会出现,没说会活着出现。」
越前龙马一眼就认出大石脖颈上的刀痕是龙雅独特的手法,他那阴晴不定的哥哥割喉时有个怪异的习惯,一刀封喉后总会在伤痕上留下浅浅的划痕,也许只是下意识的动作,有也许只是无数个不小心的巧合,总之这一点就连龙雅本人也从未察觉。
杀害大石的人,是口口声声说要保护扶桑的哥哥,龙马觉得他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乾前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龙马瞪着不可思议的眸子质问,桃城和河村早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除了张着嘴巴发出啊啊的惊叹,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乾摇了摇头,叹息似的苦笑,“这摊子烂事我是管不了了。”继而,又笑着摸了摸龙马的头,就像个慈祥的老前辈,“龙马啊,未来是属于你们的。”
不二是和幸村一起出现的。
那时候战火已经烧了两年,不二也终于迈向三十大关。反扶组织在白石和龙雅的镇压下,又一次溃败下来。不过这并不能打击迹部的自信,在这场乱斗之前,他经历过更为惨烈的失败——拜越前南次郎所赐。
外忧平息,内患不止。
还来不及喘一口气的扶桑刚刚经过血海混战,又投身下一场无休止的斗争——共同的敌人一旦消失,联盟也就宣告破裂。不过赶巧的是,扶桑势力不相上下的划归在两个阵营,注定了这场内乱纷扰不止,绵长不绝。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白石的四天宝军刚刚在扶桑西南角得势,转眼就丢掉了东北边防。龙雅的情况也半斤八两,这么一来二回打了一年,谁也没占到便宜。
——龙崎上将的住所,很遗憾的,我并不知道。
幸村告诉不二的,并不是谎言。他不会对任何人撒谎,尤其是不二。龙崎上将是自己找上不二的,她确信在所有人都打晕了头的现今,不二是唯一保持清醒的人。
“你需要我的帮助。”龙崎上将确信道。
不二笑了笑没有说话。
蛰伏的几年来不二暗自招兵买马,从青春甚至冰帝那里挖来了不少骁勇善战的猛将,不二将他们藏在被人遗忘的立海边城,而直到不二的大军出现,迹部才知道原来当年保安大哥拦下不二问他从哪儿来的时候,不二本能的回答早已出卖了他的意图。
只可惜意识到时已经无力回天。
只怪当时太年轻……迹部窝在K吧的地下密室回应了忍足的索吻,哦,顺带一提,被扶桑联合军打回大本营以后迹部终于消停了一段时间,认真思考了一下未来,凑巧的是,忍足来找他谈论人生,于是一个激动之下,迹部就答应了忍足见缝插针的告白。
彼时已陷入疲劳战的四天宝军和龙雅的大军招架不住不二集中炮火的猛攻,在过去一年过度消耗的兵力此刻显得愈发脆弱。幸村陪在不二身边,时不时出谋划策,只用了短短两三年的时间,就收归了摇摆不定的玉林、城成湘南、圣鲁道夫和六角军,大体来说,除了负隅顽抗的白石和龙雅,该归降的都投靠了不二。
青春也不例外。
只是彼时的青春,除了不明真相的桃城和河村,早就没有了熟悉的面孔。
七年还是八年前?不二觉得自己就要记不清楚了,手冢义正言辞的说启动间谍计划,和大石两人孤身直入反扶组织的大本营。那时候幸村告诉他们,手冢不会活着回来,大石也一样。
奈何手冢不听劝。
不二就想他大概是指望不上手冢了。他们是怎么死的不二也不是非常清楚,只听说委身于冰帝的大石被派遣到海外与龙雅洽谈,谈什么没人清楚,但毋庸置疑,迹部根本就不信任大石,龙雅也就卖了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杀了大石后言辞磺磺的告诉迹部——
「你派来的人有二心啊这合作太没诚意。」
迹部一笑了之,别人家的间谍嘛,死多少也不足惜。
至于手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石事情的败露,又或者手冢想替大石复仇,总之虽然原因不明,冰帝也大大方方的接了杀人的锅。
“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本大爷做事从来光明磊落!”
所以说,迹部此人实在不是万众首脑的合适人选——君临天下的气势固然要得,可只有气势是不够的,正大光明是美德,可美德说到底也就是个被列入褒义词中一个凄美的词汇。
那天不二一身迷彩的军装,盛夏的酷暑丝毫没有让这位指挥官流露半分狼狈。幸村站在他身后,运筹帷幄,他们的合作亲密无间,不二对幸村毫无保留,实话说,也没必要保留。
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幸村总有办法知道。
而一如幸村自己所说,所有发生过的事,大事小事,好事坏事,他都会遗忘。
“我只记得未来的事。”
这话很有意思,只可惜不二从来无法理解——什么样的人会忘记所有过去,却将未来铭记?在被因果律统治的世界上,这足以算一件骇人听闻的事。
不二有条不紊的指挥着急行军,千岁千里猫着腰从他身边经过——他是唯一一个知道不二全部计划的男人,那道双重加密的信件,到底难不倒他。
今晨的偷袭是他们给扶桑残党的最后一击,亦是致命一击。无论是白石也好,龙雅也好,早已溃不成军,没人知道他们的坚持有什么意义,或许他们自己也无从得知。
那么想了,就那么做了。
完美的理由。
袭击进行的无比顺利,这倒不是说他们的策略有多么高明,实在是残党手下的士兵们自己都打着没劲儿,早晚要输的,所谓大势所趋,说的就是这么回事。
可老大的面子也是要给的,毫无斗志的士兵们只好勉强爬出被窝,敷衍的应付这场结局已经注定的战争。
——你知道生命其实是个太过抽象的词汇吗?
——你想要的东西太大。
——总会有人将虚无撕裂。
战争的胜利简直唾手可得。
不二叫来越前龙马,笑容柔和,“扶桑就交给你了,龙马。”彼时已经半只脚迈进棺材的越前南次郎笑得合不拢嘴,龙崎就拍拍南次郎的肩膀,笑道,“行了,闹剧收场,我们也该退休了。”
绕了一大圈回来,却发现最大的受益人还是越前南次郎。
——啧啧,姜还是老的辣。
谁的感慨在跫音里回荡。
手握大权的越前突然就想起乾贞治离开青春前,拍着自己的肩膀感慨未来是你们的。虽然乾前辈总是一副让人看不透的模样,却到底还是有着大智慧。
谁也不知道菊丸的去向,接到大石尸体的不久之后,菊丸仿佛人间蒸发般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不见。只是他离去之前,神神秘秘的给谁发了封邮件——
「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至于收件人是否收到,鉴于多年过去也没有回音,就得过且过了吧。
隐藏在扶桑骚乱的人心下的虚无终于尘埃落定,不二生拉硬扯的将真相展示给人看——你所不信任的那个男人,早已看穿你拙劣的把戏,他伙同你最信仰的龙崎上将,将所有人卷进一场互相追逐的游戏。最后,他如愿以偿的将梦留给自己的下一代,却让你相信那都是革命的胜利,是历史的选择。
幸村曾说不二想要的东西太大,他想将这一切的真相都公之于众,于是青春没有收留他,冰帝也不再信任他,白石和龙雅更是视他为仇敌。
——而你什么也不会得到。
也是,伤痕累累的残疾人生,能得到什么?不过啊,“又有什么关系呢?”
不二是和幸村一起离开的。
那时距离他们相识过了多少年的光景?不二自己记不清了,幸村也记不清了,约莫得有个十年了吧……
算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兜兜转转走了大半个世界,身边的人,还是初见的模样。
那时候不二三十五岁,幸村看上去也像三十五岁。
“我怎么感觉你比初见时更年轻了?”
月明星稀的某个夜晚,不二和幸村躺在祥和的草地上,有流星划过天际——是谁又死去了吗?
“没准是真的呢。”
幸村眨眨眼,调笑道。
“哈?”不二愣了一下,蓝眸望进幸村的眼。
“记得我说过吗?总有一天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幸村随手摘了根狗尾巴草叼在嘴里,“我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周助,我不是这个时空的人。”
越来越多的星子从天幕坠落,也许哪里发生了小规模动乱,也许是瘟疫,又也许……是某种宗教仪式的集体自杀?
不二觉得他根本没听到幸村说了什么。
可那沉降的嗓音又如此清晰。
“这个宇宙,周助,我们现在所在的宇宙,是不断膨胀的,而它的时间,也是单向向前的。
“然而世界上并非所有宇宙都是如此。我来自一个坍缩的宇宙时空,那里的时间流向,和你们是相反的——
“我们的生命起始于坟墓,从老年开始,步入壮年,青年,青少年,少年,再到孩童,最后终结于某个人的胎盘。
“你们的未来是我们记忆里的过去。
“你们的过去是我们记不住的未来。
“从生命伊始我就知道我会遇见你,会有一天和你躺在草坪上看星星,然后当它真的发生,我就会忘记。”
——所以他知道他的喜好,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
“周助,这问题也许毫无意义,我知道答案,却仍旧想听你的回答——只是,想听而已。”
——所以他可以说出他不喜欢竹叶青的味道,即便之前他从未尝试。
“你觉得遇到我,是一种不幸吗?”
幸村的声音很安稳,丝毫没有担忧着的答案时的忐忑——是了,他知道答案的。
“不是。”
有人曾提出热力学时间的概念,他指出时间的方向与热力学时间箭头方向一致,熵增时的时间向前,反之亦然。
从结果来看,我们所在的宇宙一直处于熵增,因此时间单向向前。
“那就好。”
由此把时间作为第四纬度,熵增时为该坐标的正方向,那么在这一纬度上,幸村和不二走在相反的方向上。
不二从负方向的某一点向原点走来,幸村从正方向的某一点向原点走去。
他们会在零点相遇。
那时候,不二三十五岁,幸村也三十五岁。
然后他们擦肩而过,在这条纬度线上,再也无法相遇。
“你说以后,我们还会在别的时空相遇吗?”
时间之矢上,彼此相错。
“会的,一定会的。”
幸村信誓旦旦的保证,握紧不二的手。这力道大的出奇,好像要将不二的温度融入血肉。
零点交错,回眸。
映入眼底的万颗光粒。
U0305号宇宙,加速膨胀状态,不二从草坪上站起身,眼前金光万丈,将他孤独的影子在身后拉的很长很长。
U0229号宇宙,加速坍缩状态,幸村从草坪上站起身,眼前夜幕低垂,月朗星稀。他独自一人踏上走向过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