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捷妤,Instagram上追踪数破百万的网路红人。时常被各大网路新闻台报导,以『IG中的颜如玉』闻名遐迩...」
听着网路新闻播报着不切实际,只为报导而报导的新闻,我忍不住按了关闭,停止主播毫无感情的声音。
报导中的人是我。
我常在IG上发自拍照,不论是品美食、赏电影,甚至只是在便利商店嚐了个十五元的小布丁均会分享上IG,也使用过新的直播功能。我的照片充斥在网际网路,旧的沉底便有新的被顶上来。走在路上,也常被认出来并要求合照,我欣然同意。有时他们道别前会补上一句:「你本人比照片还美欸!」我谢过,便戴上口罩,推托有事,快步离开。似是怕被更多人认出,但其实,我只是怕我的秘密被发现。
我并非天生的美女,相反的,我有一副无盐之貌,堪比那效颦的东施,也曾像左思般被唾弃。
每当夜晚来临,我的心情愈发沉重。
是以我怕黑夜,因为那代表我必须卸下脸上这艳丽的面具,用最原始的面容来面对自己。熟练的拿着化妆棉卸妆,不知道为什麽,每抚过一次脸颊;每拭去一层脂粉,心,便抽痛一次,像有人拿着重物敲裂它,再一片片的剥离。为什麽还会痛?几年来天天都如此,不是早该麻痹了吗?
浴室里已放好了热水,不是适当的温度,是碰了会红肿起水泡的温度。浴缸中不断的冒出蒸腾的水气,满至整个空间,从门缝中流泻出来。我总等到此时,才缓缓行至浴室内,彷佛这样做就不必面对里头半身镜中,映出的,真实的我。但现实往往天不从人愿,无论怎麽做我总能在朦胧的镜中,望见那个心中的梦魇,那个皮肤白皙得不自然、细小的眼睛下垂着乌青黑眼圈、两颊长满不知名斑点及痣,以及掀开厚重浏海後,见到如月球表面般痘疤的面孔。额抵着起雾的镜子,扶着墙的手无力的垂下,用力握紧,像是想抓住什麽,最终又松开,顺着地心引力向下,对这现实妥协......
许多网友封我为「气质女神」「网路美女」,但他们都不晓得,我必须每天清晨四、五点起床,在颜面糊上当天的「面具」。首先是底妆:将饰底乳、CC霜、粉底液一层层涂在脸上,肤色便正常了许多。接着上遮瑕膏,刷上一层蜜粉定妆,最後用高光粉和深色修容粉扫在想增高的鼻梁、想变瘦的双颊等等......,如此就有了人人称羡的肌肤。其余部分只消再用彩妆加强、修饰,就可以放上每日早晨皆有的自拍早安文。
日子就这麽平淡无奇的过着。一日,手机收到这麽一封简讯:「给最喜欢替我数拍子的捷妤:我们的十年之约,还记得吗?这周六下午,老地方等你。」署名,是渝芯......
我国中三年都是戴着口罩度过的,只有在午饭时间会取下。但每次一摘下,不知是谁起的头,总会有同学故意用很大声且怪异的语调疾呼:
「唉额~那麽白又那麽多斑,我会不会被传染啊?」娇滴滴的娃娃音,这,是万人迷班长。
「我坐她後面才该担心吧!拿到的东西都经过她的手欸!」「越讲越恶心,我吃不下了。」诸如此类的恶毒话语一再重复......。我终是承受不住,一怒之下跑到顶楼,视线却愈发模糊,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落。
「默默的想~是不是~我又做了什麽傻事~是不是~太多行为无法解释......」混着吉他的低沉嗓音从顶楼的另一边传来,我用手背抹了泪,好奇的向声音来源步去。绕过柱子,映入眼帘的是着男生制服的同学,但她胸前明显的起伏告知我她是女生。
她发现我的目光,停下手边的动作,望向我。「你......还好吗?」我眨了眨眼,胡乱的拭泪。这才看清楚她,即使剪了头男生的短发,也无损她的美丽。见我一直端详着她,她露出疑惑的神情,我连忙摇首表示没事。许是觉得我还未从伤心中出来,她随手刷了个和弦,一曲《勇气》流淌而出。
「终於做了这个决定~别人怎麽说我不理~只要你也一样的肯定~......」曲毕,她才道:「心情多少恢复了些吧?我叫渝芯,你呢?」「呃…...那个......叫我捷妤就好。」她是第一个看到我的面貌後还会跟我搭话的,我愣了下才回答她。那天我们聊了不少,往後的日子里,初遇的顶楼角落便成了我们晚餐约会的秘密基地。
放学後到车棚牵单车,才发现因为早上怕迟到而随手停在最内侧,没有人帮忙抬就得等大家都牵完才能回家了。但我必须上补习班,只得焦急的左顾右盼,希望有人帮助。後来总算有人肯帮忙,他走进棚中,手指着一辆车,望向我的方向。我感激的看着他,并点头示意那台是我的。他向我点了点头,手抬起的,却不是我的小折叠车,是一旁同样被困在脚踏车堆的粉红色捷X特。走过我时还满脸嫌恶的道:「男生帮美女的忙是天经地义。你?早点自杀投胎重来看有没有机会!喔,对,记得找没有人的地方,以免太丑吓到无辜路人。」他是我们班上的同学,尔後才知,他牵的车,是万人迷班长的。
这句话结结实实的戳中我的痛处:容貌。我也试过要改变,用自己打工的钱点痣。奈何我的体质如此,用过各种方法,历经各种痛苦,痣和斑依旧顽固的在颊上。
最後还是渝芯吉他团练经过才帮我弄好车。
毕业那天,我们最後一次在顶楼,一样是她弹琴唱歌,我跟着节奏打拍子。曲终,人散。道别之时她却拨起我耳旁的一小束头发,轻吻了一下发丝,旋即分离。「你知道这是什麽意思吗?」「嗯......不懂。」「不懂也好......我们来试试,十年,就十年!如果这里没拆,我们就在这见面吧!」她突然深深的望着我,眼波里似有无数流光。「十年之约吗?好啊!不能反悔喔!」
後期智慧型手机流行起来,我才在某部彩色漫画中读到:亲吻头发,是爱慕的意思。
相隔十年,又信步在国中校园,过去的种种依稀浮现在眼前。「捷妤!」是渝芯的声音。我转过头来,她的眼神却瞬间转为落寞。「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渝芯背着吉他转身走上校舍顶楼,身影孤寂。她......不认得我了吗?因为我的妆容?我忽然觉得难受,像有只手掐着我的心似。
忽闻顶楼吉他声,我快步走上顶楼,站在柱子後。她弹的竟是我们初见时的曲子——鱼乾的《预感》。渝芯仍是一袭白色衬衫搭上咖啡色卡其裤,坐在同样的位子;唱着同样的歌,一切,似乎毫无更迭......。
原来在这十年中变的人,是我。
不知不觉,眼眶又盈满了泪。稍一眨眼,热泪混着眼线液,黑色的泪涌出。一瞬间,记忆与现实重合,彷佛懂了些什麽......。这十年,都算些什麽呢?变成一个渝芯认不出的陌生人?
一直以为无论如何,她都会找到我的,在这浮世红尘中。但为什麽会这样认为?大概,是因为我也......。
手机铃声响起,不知何时渝芯已奏完一曲,正拨手机给我。我愣了一下,没来得及接起电话。她发现柱子後有人,我怕被她看到这副模样,转身逃走......。
回到家,我双腿瘫软的跪坐在门边。
手颤抖的发简讯给渝芯:「临时被调职到国外了。我们,约一年後吧!」「嗯。」
隔天,我将IG头像换成素颜照,追踪数一天天的掉,我却已不在意,终降至零。
是时候,面对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