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舞 — 30

难得的蓝天白云,正是出海的好日子。

小城是出了名的石屎森林,摩天大厦林立,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的把阳光也挡下了大半,留下的只有大楼玻璃反射过来的热。但远离商业和住宅区的近郊不乏优美的景致,小城的後花园更拥有堪比岛国的海湾和水清沙幼的沙滩,因着交通不太便捷而得以保留,未遭文明破坏。

花无寒爱海,楚湮亦然。为着要带楚湮出海,花无寒费了不少唇舌弄来了花显柔的游艇,脑袋里满满是与楚湮享受阳光与海滩的想头。

所以,当打开门的是周子欣,花无寒只能石化了般呆掉。

这是工作天,当私人银行家的周子欣从早上六点便忙着与地球不同角落的人开会,从各方传来的数据和资料如今已记进脑袋。接着的一整天她都该与客户联系,跟同事们讨论各项商业策略,又或是深入分析不同的投资机会和市场走势。

只因昨晚楚湮那个内容普通但用词过份简洁的短信,她察觉有异,便直接登门。

「子欣...其实...」

「其实我是...」

楚湮和花无寒不约而同地挂着一张紧张不已的脸,同时开口向周子欣说话,都是带愧疚、无奈和怯懦的口吻。这让周子欣本能地笑了起来,笑声与其纤瘦身影毫不合衬地雄亮,把那二人吓愣。她笑着坐到沙发上,翘着脚,双手交於胸前,很是开怀的模样。

「你们俩用不着紧张。」她弯身从茶几上拿来咖啡喝着,感叹了一声,「别弄得我像是把湮湮收进了後宫一样。我可不是皇帝。」

於是,花无寒决定绝口不提出海的事。

草草聊了数句,楚湮便坚持给她们弄早餐,推着轮椅便到厨房里忙。花无寒本欲跟着到厨房帮忙,却被周子欣拉着,只好又坐了回去。只是,周子欣并没有跟她说什麽,慢条斯理地喝着楚湮为她泡的那杯咖啡,尽然无视花无寒那已溢出於脸上的焦急。

「今天找个机会喝一杯吧。」

待见着楚湮差不多把早餐弄好,周子欣只浅笑一下,轻声地说了那麽一句,便走进厨房里帮忙。花无寒看着她的背影发呆。那句话轻得几乎让她以为是幻听,那个背影强悍如军队主帅。周子欣的这派模样,悠然自得,就如这屋子的另一个主人一般。

楚湮的心里不安。

虽说DancingFive里以自己的年纪最大,但首领的角色从来都由周子欣担岗饰演;若非她和董衍曼为一对,她与周子欣看起来更像是五人里的严父慈母,带着三个顽皮孩子过活。

这位铁面首领从来喜怒不形於色,看上去像是对任何事都没有情绪,也都不在乎。然而,楚湮深知周子欣的温柔和关怀都藏在她的强悍里,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有她的态度;尤其与楚湮相关的,她最为上心。她对此刻的楚湮自然放心不下。无论她看来有多淡定。

周子欣并没有要把这年多以来跟花无寒的交流让楚湮知道,只微笑,享受不已地观察楚湮脸上表情的微变化。

这女人,还是只懂替别人操心。

入座後,周子欣不禁握起楚湮的手,眼睛里满是宠溺地看着她,很是温柔地说,「你啊,就只懂对别人好,对自己就那麽刻薄。你那份早餐怎麽吃得饱人?」说罢,笑着,单手把彼此的早餐互换。「你吃这份。」

「不不...不用。我...吃不下...」

「吃不下也得慢慢吃下去。」周子欣开始替楚湮把食物切开,「你看我才这麽几天忙了些,你就不听话,吃那麽少,没长一点儿肉。」把一块送到她的咀前,「来。张咀。」

花无寒看着这麽一幕,额角冒起汗来。楚湮瞥了她一眼,也是紧张不已,但也乖乖从了,张口把食物吃了,再一脸赧红地垂下头去。

「你这轮椅...」周子欣侧过头去看着楚湮的轮椅。

「这个...这个...」楚湮急了,但又不知道该说什麽。然後便瞥到周子欣的手伸到她的大腿上来。

「还真是方便。」周子欣往花无寒瞥了一眼,浅笑,把她吓了一跳,「看起来还挺坚固的。」

「无...无寒送我的。」楚湮也往花无寒看了看;只是,她的微笑表达的是另一重意思,「很贵。我...舍不得买。」

「猜得到。」周子欣噗的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楚湮的脸,「还骗我说不喜欢没扶手的。是我才会相信你不会撒谎。」

周子欣对楚湮的亲密举动延续,俨如情侣间的互动;若非楚湮脸上挂着一丝尴尬和惶恐,大概就让人认定她们俩是情人关系。只是,楚湮亦没有拒绝周子欣的关怀,让事情变得有点扑朔迷离。

「对了。」早餐吃得差不多,周子欣便给花无寒一个媚眼,让她直打哆嗦,不明白这女人是在耍什麽花样。「今天有什麽计划吗?」

「计划?」想要装作若无其事,身体却诚实地抖了抖,「什麽计划?」

「这麽贵的轮椅也买了,你总不会只是想跟湮湮呆在家吧!」

花无寒心虚,无意间以求救的眼神瞧了瞧楚湮。楚湮回应的也是同样失了方寸的视线。

她们俩的反应看进周子欣的眼里便只挑起了无奈,让她苦笑,摇着头,拿起桌上的水往喉里灌。

她多麽希望花无寒挑一个极端走,要不烂泥一般扶不上壁,要不强势地从自己怀里抢人。她更希望自己决断点,要不放手让这两个让人操心不已的女孩自行把事情搞定,要不把人管进自己怀里,再不让任何人把人拐了去。

是花无寒摇摆不定,还是自己毫无自信,她已说不上来。

「原本是...」花无寒苦笑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後脑勾,「...是想要出海。我借了游艇...」

「游艇?」周子欣瞪大双眼看着花无寒,再轻微也能听得出来声音里的讶异,「花显柔的?」

「是呀。」花无寒这才换了一张不明所以的脸,「你认识我堂姐?」

周子欣不禁往楚湮的脸上看。本来亦是一愣,及後很快她便眉头微蹙,凝神看着周子欣,轻轻地摇了摇头。纵然动作甚小,但还是让周子欣和花无寒同时看到。

「你堂姐...」周子欣收起了一切表情,端出一副银行家的模样,官式地道,「可以说是我的客户。我是你伯父一家的privatebanker。」

周子欣是私人银行家,花无寒是知道的。富有人家像自己的伯父有私人银行家服务也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只不过,她倒没想过算是半个完美主义者的伯父挑的会是像周子欣那麽年轻的;这面容清冷的女人似乎真不是省油的灯,干练也非装出来的。

但相比这件事,花无寒更在意楚湮刚才微小的摇头动作。

「今天这种天气也的确是出海的好日子。」周子欣笑着往楚湮凑近几分,温婉地问,「湮湮想要出海吗?」然後又别过脸来看着花无寒,「花小姐不会介意我也加入吧。」

「可以。」花无寒心里有点不自在,但也说不上介意。「我可以让船夫把游艇开到这边的小码头...」

「我不想出海。」楚湮说,话里的力气还是拉不上去,但当中的坚决还是挺明显的。「我...我想去见王子。」

说罢,楚湮垂头把剩下的都吃了,便默默收拾起来。周子欣给花无寒打了个眼色,便也帮忙收拾,伴在楚湮身边把碗碟拿进厨房里洗。被扔下的花无寒只懂呆着,感觉到刚才那一小段对话里的一丝绷紧,却想不出缘由来。

收拾好了後,三人便出门往香料店走。周子欣并没有让花无寒占先机,紧站在楚湮的後面,全程推着她,和她聊着年轻时、跳舞时的事。花无寒无法搭话,心里有点无奈。这人不是说过会帮自己的吗?怎麽突然像情敌一般?难道是对自己没有跟随她的指示所作出的报复?

「哎!湮湮!终於等到你了啊!」

王子这回没等张姨来侍候,一派漫不经心地走牠的猫道,优雅地来到楚湮的跟前,抬首喵叫了一声,便跳到她的大腿上。脑袋在她的肚皮上磨蹭了一会儿,告知众人这地盘牠抢了,便优哉悠哉地趴了下去,闭目小休。多麽的嚣张。

楚湮的眼睛有一刻的发热,然後渐渐变得迷蒙。脸上挂了娇羞的笑容,像是刚入宫便被君上宠幸的妃子,当中的愉悦纯粹,在深宫中像未被发现过的一朵兰花。

花无寒不曾想过自己会妒忌一只猫。

「来来来。」张姨在王子亲自迎接爱妃时拿来了一个保温瓶和碗,在收银的柜台上倒了一碗。「花旗参淮山螺头炖乌鸡。可补了。你气虚,一定要喝。」

「谢谢张姨。」

楚湮接过张姨手里的汤,小口小口地喝着。周子欣从口袋里掏出纸巾,弯下身去,宠溺地等着楚湮喝完。

「哎。很久没见到你了啊!」

张姨忽然撑大喉咙大声说,伸手指了指花无寒。花无寒怔了怔,在楚湮和周子欣的目光中尴尬地笑。

「是...是啊。」除了这,她真的想不到能说什麽。

「来。进来。给你一些好东西。」

花无寒往楚湮和周子欣看了看,周子欣耸了耸肩,楚湮微笑,她便不知就里地跟着张姨步进香料店内。

就趁着这个花无寒不在的时候,周子欣延续这早上被打岔了的话题,凝神注视着脸色泛起了一丝红的楚湮。

「你还会接受她吗?」周子欣压下声线,手轻按在她的胳膊上,「还是...」

「子欣。我...很乱。」

「好。你别急。好好想,慢慢想。想好了,就告诉我。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无论你的选择是什麽。」

「嗯。」楚湮微笑,然後垂下头去看了看自己那双捧着碗也像是力不从心的手,才又抬首道,「子欣。不...不要为难...」

「得了!」周子欣拍了拍她的臂膀,笑得灿烂,「你还怕我会煎她的皮,拆她的骨?要这麽做,早这麽做了!」伸手捏了捏那没剩多少肉的脸颊。

楚湮脸上是带着感激的微笑。

其时,花无寒跟着张姨到了店子内里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置满了各式各样装着香料和其他杂货的麻布袋,袋後有一套小得可怜的学生桌椅,其上是好几本旧式数薄、一堆单据、一台计算机和其他文具,凌乱地把桌子堆满。

花无寒站在房间门边环顾一周,不住猜想堆叠在一起的麻布袋可置得够稳妥。张姨则弯下身去在桌边的一个小箱子里翻着,不久便翻出一个玻璃瓶,笑着送到花无寒的手里。玻璃瓶里是色泽丹红的川椒。

「清溪贡椒。前两天才让人坐飞机带入境的。现在很难买的。送你。」

「怎麽行?」花无寒立刻手发软,回神把玻璃瓶抓紧,置到桌上,「不行不行。」

「拿去吧!」张姨又把玻璃瓶拿回来,再硬塞回花无寒的手里,「湮湮很喜欢的。她以前那个跳舞的女友经常求我找人带回来,说是要弄湮湮最喜欢吃的口水鸡。缺货很久了!难得找来了,你就拿回去弄几道好东西给湮湮吃,把她养胖些。」

花无寒愣了。

张姨提及董衍曼时的脸容从容自然,没有一丝别扭,几乎像是这世道里的爱情观早已变异,同性之间的恋爱是平常一般。那没,当时自己跟楚湮相恋,她可又看得出来?她们分手了,现在她回来了,想要重回楚湮的身边,又可会被这妇人看穿?

「我知道你想什麽。」张姨有点得意地笑,把人拉到椅子上坐着,自己则伫在桌边,「两个女孩搂搂抱抱,看起来其实不怎麽碍眼,甚至还挺养眼的,最初我也没怎麽注意到。不过那个女孩疼湮湮疼得还真是肆无忌惮,好像整个世界就只有她们俩,我们取笑她们像是恋爱中一样,她就直认不讳,吓了我们一跳呢!是有点抗拒的,但是,怎麽说呢,可能我把她们当朋友了,就比较容易接受了吧。现在,湮湮都弄成这样了,只要她过得好,什麽都不重要了。」

「我...」

「你跟那女孩不一样。但你们看湮湮的眼神很像。」张姨笑得有点猥琐,又有点狡黠,也有点调侃的意味,「所以,替我把湮湮养胖一点吧。」

张姨笑着,拍了拍她的肩,便离开了房间。花无寒垂头看着自己抖着的手里那玻璃瓶,眼睛一热,便流出一行清泪来。

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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