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舞 — 16

那一吻,与别不同。

花无寒不特别喜欢过於亲密的接触。和徐晓辉同居时,亲密的接触自然少不免;但无论是亲吻、爱抚还是做爱,她从不是主动的那位。亲密的过程中,她也没有什麽特别的感觉,不期待,不兴奋,也不委屈,带着多少责任感去迎合。身体不至於冷感但反应也不特别热烈,肌肤相亲,汗水淋漓,体味扑鼻,有时候还会给她多带一丝污秽感。若非身体多多少少有点生理反应,她怀疑自己是个性冷感。

但这一吻不一样,是清楚确定了她对楚湮的慾望难以否认的强烈;蜻蜓点水的一吻让她欲罢不能,意犹未尽,话毕便带点狠劲地再迎上去。接着的亲吻尤其缠绵,占有慾极强,花无寒把楚湮抱得紧紧的,异常地贪恋她唇齿间的味道。楚湮的呼吸急促,被花无寒的来势汹汹吓得不住在退;可当花无寒势如破竹地闯进来,她退无可退,只能迎面抵抗,却反而把深心处的情意通通挑起。她火热地迎上,全然投入於其中,心里积聚的热情一下子把两个人都点燃,烈火熊熊,下一秒便把一切燃烧个殆尽。

然後,楚湮脑里一闪,便把花无寒推开。还没回过神来的花无寒看着楚湮不顾还包紮着的伤口,用尽力推轮圈外逃,她便急起来追上,一把抓按住轮椅,以身体的重量稳着,再往一旁推,把楚湮圈在柱趸和她两臂内。

「湮湮。别跑。」花无寒以额头抵在楚湮的额上,相互听着对方的喘息,「我喜欢你,湮湮。真的!」

「无寒。你让我走吧!」楚湮转瞬便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求你。」

「为什麽?湮湮?」花无寒双手轻捧她的脸,「你不喜欢我?」

像要滴出血来地鲜红的双唇,是两人相互喜欢的最好证明。楚湮只懂看着花无寒那张脸,让眼泪汪汪地流,却不敢动,不敢说话;就怕一动,话一出,她会做出不能回头的事来。

她用不着去质疑自己对花无寒的感情有多深,有多喜欢她,有多想跟她在一起。但她亦知道花无寒对她的情意带着激情,带着慾望,是灯蛾扑火般的冲动。花无寒并没意会到两个女人之间的爱情或许美妙,但也包围着厌恶,与她过去的每一段恋情都不一样;与一个下半身瘫痪的女人相爱,更是在这一厌恶之上加诸无尽的痛苦。她对这些一无所知,没有经历过,不会明白当中的痛,才会如此天真不已。

「无寒。我不可以这样。我们...」

「什麽这样那样?」花无寒不明所以,语气便变得重了,气急败坏地说,「我们这些日子以来不是相处得很开心的吗?虽然之前是以朋友身份待在一起,但刚才...刚才我们接吻了,也没有抗拒,没有反感;那就是,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那我们在一起,很理所当然,不是吗?」

「不是的。无寒。不是的。」楚湮很焦急,下意识地又想要推轮椅,但自然是被还把她圈住的花无寒拦下,「我不可以这样做的。」

「湮湮!」

花无寒突然跪了下去,双手使力按在楚湮没感觉的大腿上,抬首深情地看着楚湮。她眼睛里的清澈安抚了楚湮心里的躁动,让她终於定下神来,看着花无寒坚定不移的神情。

「你知道吗?湮湮。上一次见面以後,我的人就不完全了。我没有一刻是我自己,没有一刻不觉得自己是一副空空的躯殻。我的灵感没了,我的记忆没了;我再画不出什麽来,不想起来,不想做任何事。我的脑袋里只剩很少很少的脑力,而这些脑力,我都用在想你上了。我以为我自己病了,躺在家,什麽都不做;医生也看了,药也吃了。我想了很久,很久,才想通了,我是失去了一些重要的东西,才会变成行屍走肉。上天把我引到这里来见你,就是要我坦诚地面对,承认我究竟失去了什麽。我失去了你。而我不能失去你。湮湮。我喜欢你。」

「无寒。」楚湮伸手摸着她的脸,指尖划过她的发、她的耳朵、她的唇,心里尽是爱怜,尽是痛惜,却不住地在摇头,「我们继续做好朋友,好不好?」

「爱情都出来了,能收回去吗?」花无寒质问,把楚湮问得心虚地别过脸去,「难道你就能把爱情再藏起来,假装大家还只是朋友吗?」

楚湮知道,她说不过花无寒,也说不过自己的某一边理智。正因如此,她只懂一股劲儿地逃避,相信这是她必须做的,仅仅能做的,唯一应该做的。即使心的某处正在下塌,她也认为自己必须忽略掉感情;即使灵魂在摇晃,她也必须狠狠地把自己稳住。

但花无寒能从楚湮的泪眼中看到她的摇摆不定,而她知道任由楚湮去想,她必然会选择放弃自己。她的心里堵着,使力把楚湮拉进怀里,让她贴在自己起伏不定的胸口上,阻止她看到自己也终将忍不住流泪的眼。

「我不曾对一个人有这麽强烈的慾望。不曾这麽想要把一个人留在我的身边。」

花无寒把楚湮揽得很紧,下意识害怕她会找着自己脆弱的一刻逃去。微微颤抖着的声音随随在楚湮的耳边响起。根本不存在距离,楚湮清楚听到看来平静了下来的花无寒那出奇地快的心跳,感觉到她极重的呼吸。

「我问过你,可愿意代上天教我怎麽做人,让我伴着你,做你的知己好友。你记得吗?」楚湮怔了怔,重重地点头,手轻抓着花无寒的臂膀,「那麽,湮湮,你愿意代上天教我怎麽爱人,让我爱着你,做你的枕边人吗?」

她的手在抖,她的唇也在抖,眼睛里眶着一泡眼泪。楚湮抬头,满满是怜惜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唇;花无寒低下头来看她,眨了眨眼,泪水便滑落,落在楚湮的脸上。

从来,她要的都能得到。为了成为设计师,她也熬过不少苦头,闯过不少难关;但打从一开始,她便知道自己能得到她要得到的,而最终她也确实能做到。她清楚自己的能力有多少,知道它能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一切,总在她的掌握中。

然而,她对楚湮的慾望如此清晰,却摸不清能否如愿。她的心里经历前所未有的恐慌,非得使尽全力去摸清。

「湮湮。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花无寒说得对。爱情出来了,收不回去,藏不起来。楚湮再理智主导,她的身心还是不经意地往花无寒靠近。她看着花无寒眼睛里闪着光,像是藏起了星宿,便觉有光芒洒在心上,燃亮她那黯黑已久的内心。理智一刻如鬼魂般见光死,感情如向日葵般开花,她几乎要点头,要开口说好。

「无寒。你有没有想过,衍曼和我为什麽会分手?」

她当然没有想过,而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董衍曼嫌弃楚湮的伤残,只能共富贵,不能共患难,根本不够爱她。她也没有把自己喜欢楚湮这件事与董衍曼喜欢楚湮相比。再说,她认识楚湮时其人已伤残,自然不存在突变令自己的心意动摇这回事。她认为自己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即使对将来还不甚了解。

「无寒。我不是断了脚,是下半身瘫痪。你知道,这意味着什麽吗?」

本该轻松完成的彩排出现人为失误,扣着楚湮的吊索机件出现问题,她从高处掉下,直堕舞台。她的手脚骨截断,五脏撞个狠的碎掉,吐出的血里带肉碎,状况惨不忍睹。意外伤及她的脊髓神经,令她第八胸椎以下神经系统控制的一切身体机能尽失;她不单走不了路,站不起来,双腿没了知觉,下半身其他重要功能,如排泄、性爱,都通通丧失。

其人浴血舞台上的时候,她是清醒的;本该杀掉她的痛过去了後,她便意识到自己的下半身没了知觉。追梦的旅程提早完结,人生却还是漫长;闭眼前的一刻,每一张重要的面孔浮现在脑海里,她逐一向他们道歉。

「湮湮。撑着点!撑着啊!」

「怎麽会这样?」

「她会死吗?」

「这样掉下来,死了比不死好吧!」

「表演怎麽办?」

迷糊间,她再感觉不到痛,感觉不到绝望,只感到抱歉。她只想到董衍曼。她只奢想她不屑来探望。她只希望她拂袖离去。醒来的一眼,看见的却是董衍曼那张满是泪痕的睡脸。

医生说的,她都懂,她都在意外酿成那刻明了,没有作太多反应;可下一刻,当自己真正面对生活上的不同时,她还是无力地倒了下去。在人前失禁,染污了雪白的床单被褥,即使那是自己最爱的人,还是让她羞愧、愤怒、自尊尽碎,绝望得数度寻死。年纪轻轻却是躺着等待别人来照顾,什麽也做不了,杀掉了她最後一丝意志,她偷了旁边病床那重症病人的吗啡,狠狠往自己扎。

是董衍曼拼尽了劲,放下了所有,乞求她为自己生存下去,才保住了她的性命。决定要努力生存下去後,痛苦的复康治疗和训练让她无数次想要放弃;看着心爱的女人为自己把屎把尿,把身体都熬坏来照顾自己,为着顾全自己的自尊而把情绪憋屈在心里,都令她想要来个痛快。是董衍曼对她的不离不弃,伴着她熬过最痛苦的时候;现在成了例行公事的各项东西,都是在她的支持下千辛万苦地训练出来的。

「若那不算共患难,什麽才是?」

「那...」花无寒盘膝坐在地上,木无表情地看着楚湮的小腿,垂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吐出心里最逼切想问的问题,「...她为什麽离开你?」

「是我要求的。」

楚湮和董衍曼的爱情从来不带一丝游玩性质,是难以置信的认真的。她们两人经历过的,亦非花无寒能想像得来的;瞹眛时的情绪纠结、豁出一切的表白、疑神疑鬼的猜度、痛苦的出柜,她们是排除万难才能走在一起,然後一起跨过一个比一个困难的关口。即使楚湮遇上这麽严重的意外,把两人的生活完全翻了过来,董衍曼也没有离开她的心思。她爱楚湮,不需证明,不容否认。

但她热爱舞蹈;那是尤如第二生命的存在。

「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一双腿对一个舞者来说有多重要。」

然而,跳舞依靠的不单只是一双腿、一具躯体、一身功架,还有难以取替的心。每一个舞者都不可能不知道跳舞的风险,意志和心理质素是撑着他们跳下去的重要一环;舞台上下,总不能每次提脚都害怕以後再提不起腿。恐惧,只会絟着腿;跃不起,又怎能追那远在天边的梦?

楚湮的存在,却是董衍曼不能忽略的;瘫了的她不断提醒着董衍曼,事情可以坏至这样一个程度。她控制不了自己的思想,无法把这念头抛诸脑後;当她的脚尖无法撑起身体,当她的脑袋无法带动身体旋转,她知道自己无法跳舞。楚湮渐渐克服过来,接受了自己永远站不起来的事实时,董衍曼被确诊患上抑郁症。

除了彼此的精神科医生以外,她们的分开没有牵涉任何人;过後,在董衍曼的要求下,分手的真正原因亦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让她背上狠心抛弃伤残女友的罪名。董衍曼早察觉到楚湮默默盘算着让她离开自己,什麽方法都用上来逃避,逃避那个让楚湮提分手的机会。但再舍不得,她知道事情不能拖拉下去;分离纵然无奈和痛苦,但对双方来说都是最好的。

「答应我,好好活下去,活得好好的,不要让我痛恨自己离开你。」

那是撕心裂肺地痛哭过後,董衍曼提出的条件。牵手到老、同生同死、同葬一个棺椁的誓愿,都不比这个条件来得重。为一个已经离开自己的人好好生活下去,是楚湮对董衍曼最後的承诺。

「有时候,」楚湮苦笑了一声,嘲笑自己的痴,「我很想让她看看现在的我,看看我把自己照顾得很好,活得不错。我答应她的事,我做到了。但我不可以。我不可以再出现在她的世界里。我不可以让我们当初分开的初衷因着我一时的冲动而前功尽废。」

花无寒一直保持沉默,把楚湮说的每一句话听进去,把她话里每一种情绪带到心里。楚湮安静下来後,花无寒稍稍抬头,看着对岸最亮的那一座大楼。像是在思考,也像是脑袋里一片空白,她的眼神空洞,一动不动,俨如离魂了般。

楚湮以为,她以沉默传达了心意,花无寒却突然抬头,蹙眉,眼神锐利地刺进楚湮的眼底。

「你觉得,我比不上董衍曼?」语气淡然,很冷,就像面对他人的她那样,「觉得她能做到的,我做不到?还是觉得,她做不到的,我也做不到?」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楚湮。」还是木无表情的脸,冷得结冰的口吻,只换了空洞的眼神,直射穿楚湮的心,「如果你不觉得我们可以,不觉得我值得你去喜欢,不觉得我比得上你心里的董衍曼,你为什麽要招惹我?」

「我...」

楚湮无言以对。

她没有把花无寒拿来跟董衍曼相比,没有觉得她不值得她去喜欢,但她确实不觉得她们可以厮守在一起。她能搬出一千个推翻她们之间能存在爱情的理由,却没有一个站得住脚来浇熄她心里对花无寒的爱火。在这矛盾之中挣扎,她只懂後悔,後悔自己没有阻止自己往她靠近;甜蜜的互动让两人终於着了迷,她才刻意保持距离,与爱情骗子无异。

是自己的自私伤害了她。她无法自控。

「湮湮。你知道是为什麽吗?」花无寒的眼神里闪烁着光芒,对楚湮的宠溺不吝展露;愧疚的她却别过了脸,没看出来,「因为,你喜欢我。这种喜欢,是原始的,不会深思熟虑的。」

「对不起。无寒。对不起。」

「你知道,我为什麽会吻你吗?」花无寒跪了起来,靠到楚湮的面前,双手捧着她的脸,把她的视线拉到自己的脸上,「因为,我喜欢你。这种喜欢,也是原始的,不会深思熟虑的。」

「无寒。是我对不起你。」楚湮不能自已地落泪,沾湿了花无寒的手,急得她想要伸手把花无寒的手拿下,却没能,「像我这样的人,根本不应该去奢想太多。是我不好。我不该接近你。我不该跟你来往。我感激你喜欢过我,但我们...」

「我喜欢你。」花无寒以指头拭去她的泪,安慰地微笑,「湮湮。我没有跟女人恋爱过,也没有跟有残障的人恋爱过。我不知道和女人或是残疾人士恋爱会经历些什麽。在你最痛苦的日子里,我不在,没有和你一起面对过什麽。我也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话,将来要面对的是什麽。我只知道我喜欢你。就算你现在把事情说白了,我还是喜欢你,还是想和你在一起。」

「无寒。」楚湮握着她抚着自己的脸的手,摇着头,「我不值得你去...」

「我的堂姐曾经说过,我是一个不懂经营爱情的人。但什麽是爱情,我却是知道的。就是,两个相爱的人结伴去走余下的路,共同面对所有未知的事。」她轻轻亲吻楚湮的脸颊,笑着说,「湮湮。我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我也不相信永远。说不定,我们还是会有分手的一天,也说不定,我们会一起老去,一起死。将来的事,没一件是确定的;但我现在喜欢你,想和你在一起,却是实实在在的。你又为了什麽不让我们抓着确定的东西,反而执着於不确定的事?」

「我不想你受苦。无寒。我喜欢你,我不想你经历...」

「你刚才说的,关於董衍曼和你之间的事,你知道我听了以後,很生气,也很妒忌吗?她有那样的机会伴在你的身边,撑着你走过最痛苦的时候;愈是痛苦,留在你们的回忆里的便愈重愈浓愈幸福愈无憾。但我呢?我喜欢你,记忆里却只有公路下的一个吻吗?」

「无寒...」

「湮湮...」

花无寒深情地凝看楚湮的脸,然後将她拥着,吻在她的唇上。眼泪从隙缝窜进咀里,苦涩无比,激发花无寒吻得更深、更激烈。那就像是她们之间的最後一个吻,也像是花无寒最後一个挽留她的机会,她让感情肆无忌惮地溢出,终於挑起了楚湮的热烈回应。

「我只想要你。」唇瓣不舍分离,但也不阻花无寒再次表明立场。「湮湮...我会对你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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