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花舞 — 03

花无寒所住的区域是个老区。

所谓老区,是指在城市发展早期便有人聚居的重点社区;日子下来,住的人自然都上了年纪,区内的楼房也都变得陈旧,绝大部分都比花无寒要老。没有先进的配套,没有华丽的悠闲设施,没有刺激的娱乐或多姿多采的夜生活,连大型购物商场也欠奉。但这里有不少特式小店,卖着几近绝迹的东西,好些曾是本地的着名特产,对年轻一辈是既陌生又有趣。是以,这区近年吸引了不少像花无寒那样厌倦了千篇一律的人入住,才把社区人口年龄拉低了点。想来,竟是老一辈的东西造就了这样一个正面的结果。

周末,花无寒都会抽点时间在区内走走,挑一家没去过的餐厅吃午饭,逛逛旧式社区商场,看看老人们下棋或钓鱼,然後到菜市场买点食材回家下厨。她喜欢在规律的生活中发现新事物,享受那份轻微的惊喜。

老区内有一个游客景点,是一个菜市场。就和一般户外菜市场一样,那里很是热闹,空气中充斥着小贩的叫卖声和顾客的杀价声。它之所以能成为景点,因着偶尔传来叮叮声,迎来从菜市场中间穿过的电车。菜市场本身亦与这社区同龄,是一处勉强还看到旧社会色彩的地方。

不过,花无寒早已以游客的身份逛过这菜市场;曾让她兴趣盎然的现在都是见怪不怪了。如今,她只是把它看作一般的菜市场,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都没见着什麽想买的食材,便感到意兴阑珊。正要离开往新式的室内菜市场去,却见着那麽一个让她无法忘怀的背影。

那健硕男人的蝴蝶背肌还是一样的诱人,结实的手臂依然给人十足的安全感,高挺的屁股似是在引诱谁去拍拍的模样。他站在十公尺外,看得见却听不见的距离;稍稍转过头来,那张挂着灿烂笑容的侧脸便映入眼帘,将一切美好的回忆都拉出来放映。然後,一个女人往他跑来,被他以强壮的臂弯一拥入怀。他轻吻在她的额角,然後拉着她的手,并肩往什麽方向走。他没有看见花无寒。一眼也没有。

果然,分手於他而言是解脱,是好日子的开始。她想。

「麻烦你给我三十元的排骨。谢谢。」

那把温柔的声线从身边传来,花无寒下意识地往声音的方向瞧,自然是看到了楚湮的身影。她不过在五步外,耐心地等待卖猪肉的把其他客人的要求照顾好,才等来了一小袋排骨。花无寒蹙了蹙眉,便在楚湮离开的路上挡着。

「你被他呃秤了!」

满脸怒气,她想要上前找那肌肉和肥肉混在一起的猪肉佬理论,却又是被拉着手,又是作罢。

她们一起离开那菜市场,往花无雪想要去的那菜市场走,在喧闹中沉默;来到斑马线前,花无寒才再忍不住那无法止息的满腔怒忿。

「这是明刀明枪的呃秤!这里根本二十元的排骨也没有!」

「我知道。」

「你知道?」花无寒哼了一声,叉着腰,「那你为什麽不跟他理论?我替你报海关,让他被罚个几千元,看他还敢不敢欺负你!?」

「花主任。我没有这样做的本钱。」

名正言顺,何需本钱?道理就是本钱!

可来到那室内菜市场,花无寒便泄了气,像个小孩一样鼓着胞腮,发自己的脾气。健全的她自然没有注意到这楼高三层的所谓新式菜市场竟然没有升降机,斜道也欠奉。除了近在门口的几个小档口外,楚湮根本不能在内购物。想来里面狭窄得只能让一人通过的走道也无法容纳一辆小号轮椅通过。

「对不起。」

「没事。你也是一番好意。」

楚湮微笑。

花无寒觉得这人总让她无语。工作以外,她们只接触过那麽几次,却已让楚湮在花无寒心里留下了温柔得被人欺负的印象;可是,在那唯一一次的公务接触中,花无寒又觉得她做事认真且极具条理,思路清晰,处理复杂的事项也能做到面面俱到。这样的人,怎麽就能容许自己在生活上处处被欺凌?

本来,花无寒觉得自己已就刚才的事道歉,大可就在这里道别,各自走各自的路。但她却心血来潮提议一起到附近的码头走走,楚湮欣然同意,两人便平排走在路上。

这个码头有一定的历史,曾经是人和车越过海港到另一边岸的唯一途径;过海隧道建成,地铁通车,码头的客运量便大减。随着毗邻屋村清拆,新的豪宅陆续建成,码头的陈旧味道变得不甚相衬,倒成了游客景点以及附近居民购买海鲜的地方。码头上也总会见着钓鱼的老伯和席地而坐享受假期的家佣,制造一幅幅奇特的画面。

码头前的海鲜档因着地产项目而减少,现今只剩数家,卖的都是差不多的款式。遇上休渔期的话,还清一色卖来佬货或养殖海鲜,与一般街市海鲜档无异。然而,店家处理海鲜的手法干脆乾净,省去了买家不少的时间,也让游人大开眼界。

楚湮推着轮椅,直接来到靠近中间的那家海鲜档,看了看鱼缸内的海鲜,然後微笑。「老板娘。」她温柔地说,亲切的笑容和可亲的声音让本来一脸凶神恶煞模样的店家拉出一个看来有点傻样的笑容,「今天有什麽好东西吗?」

「当然有!扇贝很大只喔!还有星斑。」老板娘瞧了瞧楚湮身後的花无寒;花无寒便被她吓得往後退了半步。「一个人还是两个人?」

花无寒并没想要买海鲜,当然也没有想要和楚湮一起下厨;她们不过是泛泛之交,偶然遇上而结伴来这边逛逛,吹吹海风,看看生猛的海鲜垂死挣扎。她这张脸大概被转过身来看她的楚湮看得清清楚楚,顿时感到脑袋发热,头皮发麻。

「那让我先想想。我再回来。」

楚湮与老板娘寒暄了数句,便推着轮椅潇洒离去,没有再往其他店里看,直接来到码头一旁坐满钓鱼老伯的地方。她把轮椅转了过来,笑看还是有点愣的花无寒。

「花主任还有想要去的地方吗?」她问。那声音里头带了很轻微的一丝兴奋,但花无寒并没察觉。

「其实我也没什麽地方想要去,反正只是随便走走。今天正好没有什麽下厨的心情。」花无寒并不知道自己何故突然提到下厨的事,却有这股冲动把这方面的事打住。

「没关系。」虽然还是笑着,但楚湮那眨眼便错过了的失望这回却落入了花无寒的眼中,「那我就不打扰花主任了。谢谢你陪我。」

「没什麽打扰不打扰的!」

从第一次对话开始,楚湮对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客套得很,纵是没有丁点虚伪之感,却让花无寒认为她故意与自己保持距离。但这回是自己突然介入楚湮买菜的过程,强行把人带到她进不了的菜市场去,说是打扰,大抵是花无寒打扰了楚湮才对。她这麽客套地道谢,让花无寒的心里莫名地很不是味儿。

「你还有东西要买?」

「嗯。」楚湮点了点头,笑得灿烂,似是想到了一些愉快的事。「我还要买一些花椒。」

「花椒?」花无寒蹙眉,想起那室内菜市场里好像有一个卖香料的档口。「我可以替你去买。那个菜市场里好像有这些东西卖。」

「没关系的。」楚湮自然知道她有所误会,笑着往码头的反方向指了指,「那边过几条街有一家专门卖香料的店,是地舖来的,我和老板娘也相熟,在那里买就可以了。」

「我怎麽没听说过那边有卖香料的店?」花无寒一脸不可置信。她在这区也住了三年多,几乎每个周末都四处逛,倒没有见过什麽香料店。

「是老字号来的。」

「我倒想看看。我们一起去吧!」

楚湮的心里有一刻的荡漾。

花无寒是个外表高傲冷漠的人,加上工作於创作工程部,总带点生人勿近之感。但她好几次不经意地对楚湮显露其温柔、贴心的一面,纵是带点犹豫,还是让楚湮对这位设计师的好感不断提升。她知道,花无寒大抵是见着她是伤健人士,又多番发现到她在日常生活上遇上的不便,才挤出了同情,恻隐之心顿起而显露出温柔。所以,她提醒自己,虽然花无寒明显地是个外冷内热的、善良的人,但她绝不能让心里的荡漾把人往漩涡里抛。

楚湮所指的香料店确实在几条街外,隐於卖家居杂物的店和中药店之间,在花无寒前往按摩店的路上,却因为没有华丽的装潢而总被她错过。

正如楚湮所说,店是地舖,但有一级楼梯,货品亦摆放得很挤,她并不能自行进店。然而,还没走到大门,老板娘便见着她,抱着一只花猫笑容满面地从店里步出。打了个招呼,老板娘便把花猫交到楚湮的怀里,寒睻几句,便亲自进店里替她挑选需要的货品。

楚湮一脸宠溺地看着她怀里的花猫,轻抚牠的毛;花猫似乎很受落,任由她抚着,闭上眼憇着。

「花主任,你瞧。」她轻轻把猫儿捧起,抬头往花无寒看,像是母亲抱着爱儿一般满足。「这猫儿叫王子,很俊,是不是?」

「是因为俊才叫王子?」花无寒笑说,倒不大会看猫脸。

「又英俊又帅,还很高傲哩!」楚湮笑得开怀,倒不像在挖苦猫儿。而这叫王子的猫似乎也不在乎任何人说牠的任何事,依然故我地在楚湮怀里睡。「牠不喜欢别人摸牠,但就很黏我,也会跟我玩耍。」

「你喜欢动物?」花无寒再看了看那花猫,便觉得牠那对世俗不屑一顾的臭脸还挺有意思的。

「也不算是。」楚湮垂下头,看着猫儿在自己的大腿上磨蹭了一下,「我只是特别喜欢王子。」

「这衰猫,」这时候,老板娘拿着一小袋东西步出店来,笑着说,「嚣张得很。什麽人碰牠都不行,脾气臭得要命!但就只喜欢黏着湮湮。我就说牠是咸湿猫,喜欢美女!」然後呵呵笑着,把小袋子置在柜台上,咀里喃喃说道欠了川椒,便回店里找着。

猫儿优哉游哉,与世无争,谁都只是牠的奴才,却偏爱楚湮,待她如宠妃,在其面前更是不问世事一般,心情轻松得让她怎麽摆弄也无所谓。

在楚湮的心里,这样的独宠很难得。王子宠她,不因为什麽,单纯因为她是她。或许无人能明白,即便是楚湮自己,亦解释不了这种感觉,但她就是享受这种宠溺,那管对方是一只猫。

花无寒看着楚湮轻抚猫儿的背,脑袋里便闪过昏君倒在宠妃怀里荒废政事的画面。这本来该让人气得牙痒的画面不知何故竟然让花无寒萌生妒意。若宠妃都像楚湮,国君沉沦美色也不过人之常情吧!周遭冒死进谏的除了心系家国,大概也怀有一丝羡慕,甚或妒忌吧!

怎麽会有这种奇想?花无寒甩了甩头,找另外的话题来转移思维。

「想不到这里竟然真有这麽一家专门卖香料的店。客路不那麽广,能做得下去吗?」

「若然不被疯狂加租的话,应该还是可以的吧!」楚湮抱着猫儿,抬头看着店的老招牌,叹了一口气,「这店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了!卖的都是很有质素的香料,都不容易找的。要是这里没了的话,我也不知道上哪里找这麽好的大红袍花椒,也不能找王子玩了!」

「对啊!」老板娘刚好从店里出来,在柜台前把几个不同的小袋子装进一个大的环保袋里,「我们这种小生意,赚的不过是零头,再加租就做不住了!」她叹了一声,细心地把环保袋的钮扣扣好,置进楚湮轮椅下的暗格里。「上次你付多了!这次就不用付钱了!」

「没有啊!老板娘!」楚湮听着便急起来,企图阻止老板娘把东西放进去,却被二、三头肌发达的老板娘挡着,「上次那些是打翻东西的钱。没多付的!」

「又不是你打翻的东西!」老板娘突然就生气了般站了起来,叉着腰,瞪圆了眼睛,「是那欺负女人的仆街打翻的嘛!他就是欺负你小女人,温纯。别让我再看到他!我看他一次咒骂他一次,要他双倍奉还!大不了,我就叫王子咬他几口。以为女人好欺负!你说对不对啊,王子?」

猫儿没有睁眼,但却在老板娘这麽一问时喵了一声,像是认同了般。这才让楚湮从紧张里逃出,会心地笑了。而看着这一幕的花无寒心里突然也轻松了点,也忍不住笑了。

「总之,你就别跟我客气了,湮湮!」

「谢谢你,张姨。」

「客什麽气!你呀,总是这样阴声细气顺人意的。这世代呀,可再见不得你那麽好脾气,会让人欺负的!」

那个叫张姨的老板娘笑着与楚湮聊上了好一会儿,像个母亲一样罗嗦,说着都离不开楚湮人太好,太好欺负这个话题。楚湮像个好学生一般听着,偶尔还会为自己的某些行为抗辩,不过都敌不过说话像开机关枪的张姨。花无寒只站在楚湮的轮椅後,有点好笑地看着她们俩,像是看着一对关系很好的母女在互动一般。她已习惯看这样的温馨画面,但还是觉得这张姨对楚湮甚至比亲生母女要好。

这麽一待就在香料店待上了半个小时,感觉却像是几分钟的光阴;若非老板娘不断地往楚湮的怀里塞东西,让她非得离开以阻止,花无寒和楚湮倒也没注意到时间这个问题。离开的时候,花无寒看了看表,发现时间过去得不着痕迹,便不住微笑;工作以外能让她忘掉时间的事情不多,她庆幸找到了一件。

离开了香料店,她们便在附近漫步;没有说要去那里,也没有要说再见,安静地在路上走着。花无寒的心里没有特别的方向,也没有刚才在码头那必须立即把什麽打住的冲动;反正时间尚早,本来也只是要四处走走,往那里走都是一样的。身边有一个人伴着,在这一刻也没有什麽让她不自在的。

忽然,楚湮停了下来,呆看着一方。花无寒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便见自己正身处旧区最繁忙的一角,地铁站门外;而楚湮看着的,是在站旁路上通往地铁站内的升降机。升降机被木板重重围起,其上是一堆花巧的公关用辞和色彩缤纷的图画,累赘地说着一个简单的讯息,升降机需要维修升级,从明天起暂停使用三个月。

「又是这些粉饰太平的事。」然後,她才想起楚湮的处境,大脑便不听使唤,道,「那你怎麽办?」

「没办法。」楚湮叹了一声,仰首看了看花无寒,牵强地笑,才又把视线重新放回那封了的升降机上,「再早点出门,到下一个地铁站上车吧。希望那边的升降机不会也要维修升级吧!」

花无寒也看着那部升降机,若有所思。

双脚健全的她不曾使用这部升降机,往往只在旁边路过,很多时候连路上有这项设施也没留意。搭乘升降机的大多是推婴儿车的妇人或坐轮椅的老人家,偶然亦有推货物或单车的人使用,但花无寒并没想过会有像楚湮那样需要在上下班繁忙时间赶上班的轮椅使用者使用;那是种错觉,觉得废了两腿的就不用工作。

大部分人都不屑去管的什麽系统提升,觉得尽是花巧的财务技俩,原来对某群人士来说是加重本来便已不轻的负担。两腿废了,生活本来就不便;简单的所谓改善工程,便足以让他们的生活更为艰难。

「时候不早了!」楚湮看了看呆了的花无寒,便打破沉默,微笑,「我先回家做饭了。」

「这麽早?」花无寒看了看表,才不过是下午茶的时间。以往的周末,她在这个时候才会到菜市场买菜,黄昏前便能回到家做饭。「要不,我送你?」

「不用了。我不想再打扰你了。」

「没事。反正我也没地方要去,也不想那麽早回家。」

这其实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却是事实,花无寒便直接了当地这麽说了。楚湮也没较劲,微笑地点头,便推着轮椅向前走。

那条小街距离地铁站只是两、三条街之隔。站在小街的街口,花无寒便能看清这条小街不能低估的斜度。两旁的行人路甚为狭窄,为方便路人而建了不少石级;道旁则泊满了汽车,两线双向的行车道被缩窄成只足够一辆车经过,对头车辆需要在仅有的空间互不相让便险象环生。

楚湮要回家,便得冒险在车道上推行,加入那本来便危机重重的战团。她使力推着轮椅,又不得不时时环顾四周,避开障碍物和车辆。这无疑是在玩命,而且每天重覆着;说是上山遇虎,倒不如说她每天都在虎口进出,向死神作出挑衅。

「等等。等等。」看着楚湮把轮椅推到车道上,花无寒急步上前将轮椅拉住,顾不得自己不太会操控轮椅,强行将楚湮推回行人道上。刚好有这麽一辆车驶进小街,花无寒呼了一口气,额角不住滴汗。「你这样太危险了!万一驾车的有盲点,撞到你,是可大可小的!」

「没关系的。」又是那抺微笑,彷佛世界的一切难题都能轻易解决一般,楚湮抬首看着花无寒。「我习惯了。会小心的。」

「你!」花无寒的心里急了,紧张得抓了抓後脑勺,有点气,也有点泄气。「这种路,别说你,谁走在上面都危险。这里的司机都不是好东西,没技术的。」

「花主任。其实...」

「要不这样,你教我,我推你上去,这样最安全。」

楚湮被花无寒这麽强势的要求稍稍吓唬到,顿时不懂反应,只懂呆看着她。这让花无寒以为楚湮在质疑自己推轮椅的能力,便有点夸张地把手袖拉起,一副想要打架的模样。这让楚湮失笑,又不好意思地掩着咀。

「花主任。你人真好。」她笑着说。花无寒瞬即脸红,也不知道是因为她说的,还是因为那一抹笑容。「不过,不太好的。我很重的。」

「开玩笑!」

说罢,花无寒真的仰首大笑了起来。然後,她叉着腰,瞪着楚湮,让她不得不无奈接受。这还是楚湮第一次在人来人往的街上讲解自己的轮椅如何运作,推轮椅的要诀;花无寒认真地听,还问了一些问题,甚至引来了八卦的大婶在旁听了一会儿。

然後,花无寒第一次推轮椅。

小街早段的二十公尺斜度有限,实属平地,只要当心车辆和其他阻碍物,花无寒倒还算是轻松过关。但过了那二十公尺後,斜度一下子增加了不少,她便得使上不少的气力,才能保持在同样的速度推行。小街走了一半,斜度又再增加,她已有点吃不消的感觉,无奈地减慢速度,大口呼吸,用力往前推。到了这刻,她才明白楚湮说自己得重,其实并不指体重,而是斜度令事情的难度翻倍。

楚湮当然清楚,对偏瘦、没推过轮椅的花无寒来说,这是一件苦差。她弯下身来保持平衡,然後伸手想要自己推轮,好分担那负重,却因着两人根本不合拍,花无寒的动作也没有规律,反而擦伤了手掌。她没有作声,静静地把手收回去,心里惭愧不已。

花无寒一直集中精神在推轮椅上,自然没有察觉楚湮有任何异样。她死命地推,喘着气,膝盖和小腿都已酸痛不已;来到接近小街终段一处小小的平地,她慌失失地前後张望,然後停了下来,挥了挥手,弯下身去喘着气。

「先...先休息...休息一下...一...一下就好...」

「花主任。」楚湮把轮椅的安全杆锁上,侧过身来看着弯身撑着双膝的花无寒,急说,「你要站直。不要弯下去。要不然会头晕的。」她的心里满是纠缠在一起的情绪,说不出好坏,是惭愧,也是心痛。

「好。」花无寒努力地拉直身体,仰首看了看跟前的楼,大口大口地喘气。虽然很累,但回头看见自己走了那麽长的斜路,往另一边看见着楚湮住的那座楼,心里倒是有点豁然开朗的感觉。

「谢谢你。花主任。」楚湮松开安全杆,把轮椅转向花无寒,往她走近了一步。虽然只这麽一步,便足以让抬着首的花无寒察觉,垂头看着楚湮那张尴尬且内疚的脸。「辛苦你了。你送我到这里就好了。我可以自己回去。真的。」

「这里?」她看了看那座楼,轻笑了一声,「都那麽近了,你要我中途放弃?」

「我...」

「其实我想问一件事很久了!」楚湮顿着,想不到自己有什麽让花无寒记挂。花无寒看着她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不由得便靠近了点。「你家门前那麽多的楼梯,你怎麽上去?」

楚湮先是有点茫然,及後想起那回一起坐的士下班的事,心里了然,便笑了。

「旁边有扶手,我抓着便可以一级一级地把自己拉上去。」说起来好像很简单,很轻松,却听得花无寒一头雾水。楚湮浅笑,没想要多解释。「要不然,我也可以绕到停车场入口那边进去。那里只有一级楼梯,会比较省事。」

花无寒无言地看着这女人笑着的脸,也大概因着她的眼神,楚湮害羞了,上身稍稍缩了缩,才懂得再微笑。这麽一笑,便让花无寒下意识地下了决定,狠力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站了起来,又走到楚湮的身後。

「走吧!送佛送到西。」

别说未能想像的拉轮椅上楼梯,单纯地推轮椅对花无寒来说已是十足的体验。她们没有选择在大门进入,而是在其前面经过,迳直往停车场的入口走。然而,当来到停车场入口时,花无寒还是不免一呆;那条路很短,不过十数步,斜度却比刚才那条街更甚。花无寒大声喝了一声,稍稍把楚湮吓着,便发全力一鼓作气把轮椅往上推。很快,她们便来到停车场连接楼层的升降机,跨过一级楼梯,搭乘升降机往她家的楼层去。

来到她家门口,楚湮便往小手袋里翻钥匙;花无寒则还是在喘着大气,觉得这运动量大概会让她明天有够受的。

「谢谢你,花主任。」楚湮抬头往她笑,「请不要嫌弃,进来喝点什麽,休息一下再走吧!」

「也好。谢谢。」

楚湮再浅笑,然後一副专注不已的模样把钥匙插进匙孔里,彷佛是什麽特务在偷取什麽机密文件般。花无寒心里想到这便觉得有趣,忍着笑,安静地等着她把铁闸和木门打开,然後才推她进内。

「地方浅窄,不要见怪。」说着这话时,楚湮的脸上泛着一抺红,显然不是客套话,「请随便坐。我给你泡一杯咖啡。」

花无寒没有回应,站在房子中央环看。

这是两室一厅的旧洋房,虽说面积不大,但四正实用,看起来倒还是宽敞舒适。除了加设了扶手、家俬因着迁就轮椅而设计得比较矮外,她的家跟一般人的家无甚分别。房子整理得井井有条,风格简约但不失一些带居家温暖的摆设,朴素而不减品味,看来是投放了心思的布置。

「你跟家人住吗?」花无寒坐到沙上,稍微大声地问,「打理得真好啊!」

「谢谢。」楚湮也稍微大声地回应。及後,她大腿上捧着不锈钢盘,其上置着水和咖啡,自行推着轮椅步出;待花无寒发现,想要起来帮忙时,她已把饮料置在茶几上。「我一个人住。不过,间中会请家务助理做一点打扫。」

「那你真让我无地自容了!」花无寒无声地道谢,把咖啡拿在手里,呷了一口。「我也是一个人住,也有请家务助理,但就乱得像狗窝一样。」

「谢谢。」楚湮拿起茶几上的一个保温瓶,喝着里头不知名的什麽,「我也只是有需要才多做一点。家里太凌乱的话不太方便我出入。」

「不相干的。一看就知道你是有条理的人,贤妻良母型的。」花无寒笑得灿烂,仰後靠在沙发椅背上,叹了一口气,「我就出了名不修边幅。累起来,回家脱掉衣服就随便扔,然後就找不回来。对了!你泡的咖啡还真好喝。」

「谢谢。」花无寒开始怀疑楚湮是因为皮肤白晳才会那麽容易脸上泛红,要不然怎麽可能她说什麽都会惹得她脸红呢?「对了。花主任住得远吗?」

「不远。」花无寒低头再喝了一口,会心地微笑;这杯咖啡还真抵得上高级餐厅里的。「就几条街外。」

「那就好。」楚湮这才放下心来。这老区本来不算大,但在近年的规划里被数度扩充,把半山上的都包括在内。若花无寒住在半山上,那还得转乘其他交通工具才回得到家,又是十几分钟的事。「我就怕耽误你的时间。你们创作工程部做的事情那麽忙,周末还要打扰你,花主任,我真的...」

「你别再花主任前,花主任後的唤我了!」花无寒深呼吸了一口气,拉出比平日要大的一个笑容,「又不是什麽高级职位。难听死了!你叫我无寒就好。」

能够以名字相称,是否就能算是朋友了?

楚湮有点莫名的激动,虽然被她看似随意的样子掩饰得不露痕迹。她的朋友不多,剩下能保持联络的十指可算;大抵因为自己爱操心的性格使然,她很怕自己的状况会让别人生厌,也就没有怎麽联络意外前认识的朋友。她也不主动结交朋友,毕竟她自知与别人不一样,社交活动於她而言有时候是负累。花无寒这麽说,是否代表她没有把这几次劳烦到她的事放在心上,也不介意与一个伤残人士交朋友呢?

无论如何,楚湮还是高兴的。她会好好守着这份友情的。

「好。若你不介意的话,你叫我楚湮或湮湮都行。」

「那个老板娘也是这麽唤你的。」花无寒笑说,「那猫,喵起来像是叫你湮,还挺亲密的!」

楚湮笑着,没有回应,喝着什麽,若有所思。

花无寒确实不太能以叠字唤人,毕竟大家都不是熊猫;这种亲昵而肉麻的称呼,对花无寒来说比脏话难听。花花。寒寒。单是想想就让她冷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过往数次恋爱,她的男友都流於自然地以这些昵称唤她,通通被她骂了回头;她情愿被冠以不懂浪漫的罪名,也不想每次谁唤她便让她暴力倾向旺盛。但看着楚湮,她倒觉得这麽唤她没什麽问题;像她这样乖巧的女子,就该配以最动人、纯真的名字。她想。

两人沉默了良久,各自想着什麽,喝着什麽,空气流动也能清楚听见。

「我想我该回去了。」说罢,花无寒站了起来,拿起咖啡杯想要往厨房里走。

「给我就好。」楚湮挡在她跟前,笑着接过那咖啡杯,抬首微笑,「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你泡了这麽好喝的咖啡给我吧!」

「我是想谢谢你这天陪我,还推我回家。」又是那张害羞的脸,她稍稍垂下头,「谢谢你,无寒。」

「没事。」花无寒浅笑,便自行走到大门处,打开木门,才转身向楚湮再笑着,「我先走了,湮湮。」

从洋楼步下斜道一直走,走到街口与大马路交汇的地方,花无寒转过身来往那斜道再看了看。她的脸上没有笑容,鼻子轻哼了一下,才深呼吸了一口充满尘埃和废气的空气,左拐往下一个地铁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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