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辗转反侧了半宿,天将亮时,才迷迷糊糊睡去。
他发了梦,醒时一身热汗。
岁华坐在榻边,手持布巾替他拭汗,满脸担忧地望住他。
「作噩梦了?」
是作了噩梦,很糟的梦,糟到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岁华问他作了什麽噩梦,他没有说,怕说出来了,就会实现,便藉口没睡好,要再补会儿眠,搪塞过去。
可从那次起,他开始作着各式各样的梦,每段梦境都不同,但共通点都是——失去岁华。
无时无刻、无孔不入的恶梦,让他历着各式各样的过程,失去岁华。
有一场梦,是岁华娶了妻,睡在他身畔的,就会变成那名女子,不再是他。
有了妻子、有了孩子,男人生命的重心成了妻儿,他开始一点、一点被疏远、淡出了对方的人生。
还有一场梦,是他们出了幻城,岁华有了心尖血,养好身子,成为天界第一战神,最後一掌打死了他,他躺在冰冷的泥地上,咽气前看着对方神情漠然地俯视他,对着他说:「神魔不两立。」
也有一场梦,岁华没有背叛他,一直很努力要坚守他们的诺言,可是他是神,他有守护世间的责任,最後为了他的职责,以身相殉。
其他还有许许多多、凌乱杂遝的画面,他知道是假的,可就是醒不过来,无法自那样的恐惧与悲伤中挣脱。
「弦歌、弦歌——」现实中,男人忧虑地喊着。他发着高热,成日睡睡醒醒,像是被什麽给魇住了,无法挣脱。
平日野猴儿似的生命力顽强,没想到一病起来,却是病来如山倒。
弦歌听见他的呼唤,撑开眸,紧紧抱住他哭得像个孩子似的:「不要成亲、不要娶别人,不要抛下我,我再也不要一个人了——」
这什麽跟什麽?
岁华搂住他,轻轻拍抚。「没有成亲,没有别人。」
「可是以後一定会有,是男人都会成亲……不然娶我、娶我好了……」这样岁华身边还是只有他能睡,只会养他一个人。
他怕是发烧病得神智不清了。岁华顺着他,安抚道:「好好好,就娶你。」
还有一回,他委屈地说:「你打我、你竟然打我,打得好疼……」
「我什麽时候打你了?」
「刚刚,在梦里。」
「……」这也作数?
他好难过,悲伤得快喘不过气来,他都要死了,岁华还自顾自走掉,看都不看他一眼……
「不会,我发誓不打你,弦歌,吸气,不要憋着——」
他憋得满脸通红,真觉得自己快要死了,被困在岁华转身而去的冷漠背影里,伤心得快要死了,反正死在冰冷的泥地里,也没人会瞧上一眼——
唇上一阵温暖,徐徐热气渡来,紧窒疼痛的胸口,瞬间缓和许多。
他睁着眼,直直对上男人漆黑的双目,那抵在他唇心的承诺,低低浅浅地传入心房,他听见了,听见他说——
「相信我,弦歌,我不会抛下你。」
他舒眉,缓了口气,再次跌入黑暗漩涡。
这一次,安稳无梦。
他开始慢慢懂了。
那些梦,只是让他看清,离开幻城後,他们有可能会经历到的事情。人生,有千千百百种可能,有千千百百种变化,在那个纷纷扰扰的红尘中,他就是要面对这些可能,面对他——随时都会失去岁华。
他要渡的奈河,并不是一条河,而是世间的无可奈何。
就在他想明白的同时,一片漆黑的视野中,黑雾逐渐散去,眼前缓缓浮现宽广河域,河前有碑,名曰「奈河」,河上一叶扁舟,舟上立一船夫。
「渡过奈河,魔君便可回归俗世。」
那这样,他还要渡这河吗?
渡过奈河,回到红尘俗世间,再去面临所有失去岁华的残酷可能?
不渡河,就这麽一生与岁华留在幻城之中,不也挺好?岁华也说,可以在这里寻个摊位卖馒头,那、那他们就假装这是尘世中的一座城,这样不就好了吗?
他偏首,望向出现在他身旁的岁华。
男人静静立於他身侧,不言不语地望住他,等着他作抉择。
他走,岁华便走;他留,岁华便留。
一时之间,他迟疑了——
腕心忽地一痛,那系在腕上的古铜钱烫了他一下,瞬间惊得他回神。
他在想什麽!他怎麽可以迟疑,让心底的脆弱与恐惧把持心智,想把岁华困在幻城里陪他一辈子!
选择只有一次,错过这一次,奈河之水将永不再现,他与岁华,会永生永世被困於幻城之中,再也出不去。
他没再迟疑,坚定地道出口:「我要过奈河!」
那持桨船夫嗓子低沉,一如守城地灵。「奈河之水,蚀人肤肉,痛彻肺腑,苦不堪言,魔尊仍是要渡吗?」
「要!」再痛,他也要试着渡一次,那才是岁华想要的人生,他说,他宁愿清醒明白地痛着活着,也不要糊里糊涂过一辈子,那是遇食梦魔之事时说的,他很清楚岁华不会想活在这虚幻不实的城镇里!
即便这天地间有再多的无可奈何,他也要闯一次。
相信我,弦歌,我不会抛下你。
他相信岁华,相信他对他说的话。
两人相视,尽在不言中。
男人牵起他的手,相偕上了小船。
船夫划着桨,一叶扁舟荡呀荡,行至河中央,愈行愈慢,弦歌忽觉哪里不对。
「船夫,进水了!」这船身竟不知何时,破了几个洞,正摇摇晃晃,载浮载沉。
船夫依然悠悠哉哉划着桨,一派淡然。「是您坚持要过的河。」
「你没说这船是破的!」
「它原是好的。」这就是人生,没有一路顺风驶船的人生,也无人能知晓,何时会船破人沉。
他想飙骂秽语。「那现下该怎办?」
「总到得了岸。」
怎可能到得了,这儿离彼岸尚有一段距离,他们三人的重量,加之进水速度,还没到岸准沉了,除非——
他一咬牙,二话不说地跳入河中,若是减轻船身载重,少了他的重量,兴许能多撑一阵。
他一入河,便差点儿咒爷爷骂姥姥,船夫没骗人,这奈河里的水,也不知是什麽蚀屍化骨水,疼得他钻心蚀骨,痛不堪言。
船夫悠悠瞥了他一眼。
「看什麽!还不快点儿划!」他牙齿直打颤,话都说不稳,就凭着一股倔劲儿,死死抓着船尾,就这麽飘着、拽着,他游也要游过去!
岁华站在船上看他,目光沉沉。
「你别动,就站在那儿,我没、没事,就是水有点冷,哈哈——」他乾笑两声,睁着眼说瞎话,泡在河里的下半身,隐约可见肤肉蚀溶,白骨森森。
「疼吗?」
他娘的,还真疼、真疼、真疼啊——
「不、不、不疼。」不就蚀点肉吗?总会再长回来的,他是打不死的魔!
彼岸迢迢,蚀骨的疼痛彷佛没个尽头,消磨着他的神智,弦歌挨不住疼,气力耗尽,攀在船边的指掌逐渐松脱——
他以为,他会沉入河底,埋骨於奈河,然而,男人一探手,及时抓牢他腕心。「撑住,快到了,我们一起。」
嗯,他们一起。
他想,他懂了。
无论谁在船上,谁在船下,他们始终在一起,纵使这奈河水如何钻心蚀骨,他们只要不放开手,终会一起到达彼岸。
他微微一笑,在看见岸上那块「入世」石碑後,终於在男人怀中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