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魔物馴養須知 — 卷之六 春神(上)

岁华做完生意回来,远远便见到自家那位蹲在门口,走近细看後,脚下一顿。

「你在这里做什麽?」

「我想说你快回来了,开门等你,就看到这只狗,在我们家门口走来走去。」於是就拿了家里的肉乾喂牠。

新年刚过,家里头备的年货还有剩一些。

这只狗真聪明,知道他们家还有存粮,要不换了平时,是连乾馒头都没得啃的。

岁华表情有些微妙,目光从大狗移回弦歌身上。「你别喂牠,浪费。」

大狗似是听懂了他的话,耷拉着耳朵,垂头丧气的,看上去好可怜。

弦歌一时同情。「怎麽这样说话,狗狗会伤心的。」居然说喂牠是浪费粮食,岁华平时明明不是心肠这麽硬的人呀。

好吧,回归到现实面,他们确实穷,连自己都快养不活,是没多余的粮食喂狗。

於是喂完手边这块肉乾,拍拍双手,便挥赶着让狗狗离开。

大狗似是依依不舍,舔了舔他手心,徘徊片刻才离开。

隔日,弦歌在院子里晒日头。春日降临,天气逐渐回暖,万物复苏,他身心舒爽地闻着草香花香,伸伸懒腰,又见昨日那只狗出现在他家门口。

流浪狗真喂不得,喂久了会认主的。

可是对上大狗的眼神,一双湿漉漉的眸子仰望他,好像在说:我饿,我好饿!求求你可怜可怜我……

他探头朝屋内看了看,确定岁华没注意,飞快溜进去摸了块肉饼出来喂狗。

狗狗摇着尾巴,开心地舔着他掌心的肉饼末,他一手摸着大狼狗丰沛的毛量,喃喃自语:「你是有主的吧……」

不知是哪户人家养的家宠,偷溜出来玩耍,那漂亮的毛色,凛凛威风的身姿,怎麽看都不像是无主的流浪犬。

就这样,大狼狗一连来了数日,有一回被岁华逮到,盘胸站在门口,对着大狗训斥:「离开!不要再过来了。」

他刚开始还觉得奇怪,岁华怎如此不待见这只狗,他瞧着挺好的呀,很得他的缘。他还是会趁岁华不在,偷偷喂狗,跟牠一起玩耍滚草地。

直到後来,终於慢慢瞧出点什麽……

某天的例行喂狗日常,他摸着狗毛,谈天气似的,口吻淡淡道出:「你其实不是狗吧?」

说完,感觉掌下的大狗抖了抖,让他体悟到何谓「虎躯一震」,如此高大魁梧的一只狗,抖得像只风中凌乱的小猫崽,像话吗?

「至於怕成这样吗?我又不会吃了你。」

「嗷呜——」大狗示弱地低呜一声。

不是怕他吃了牠,是怕他生气不理牠,骨气不重要,先示弱再说。

「句芒,你堂堂一介春神,这样真的可以吗?」扮狗示弱装可怜,蹭食蹭到一只魔的家里来,他家头儿真不会丢脸地宰了他炖狗肉?

「汪汪——」立刻吠两声,然後赖躺在地上装死。

现在是想表达「我是如假包换的一只狗」?还是「我很柔弱、我真的很柔弱」?

牠自己不觉可耻,他都替牠汗颜了。

「事到如今,装死也没用。」他又不是瞎的,这只大狗所经之处,遍地花开似锦,这一带多少年没长果子的老树全都结实累累;他还曾眼见扶桑躬身与牠交谈,谈些什麽他是不懂,不过扶桑姿态甚是恭谨。

综合上述,轻易便可推敲出牠的身分,应该就是扶桑的主子,春神句芒。

也合该是春神下来人间蹓躂蹓躂的时节,只是他不懂,堂堂春神,不去散播春意散播爱,跑到他这里来蹭食做什麽?

句芒似是打定主意,咬死不认了,从头到尾汪汪叫,扮狗扮得很澈底。

弦歌那随兴懒散的性子,别人不招,他也不会往死里掐,反正他一向都没有什麽神魔不两立的想法,你不来砸我家的锅,我也不会去卖你家的铁,句芒看上去并无恶意,於是他也就继续他的吃喝玩乐散步遛狗日常。

不过,自从身分被捅穿之後,句芒倒是不遮掩了,每日来找他的时候,狗脖子上就挂着一竹篮,里面全是鱼肉蔬果,耸了耸狗脑,直往他手上送,然後很讨好地冲着他摇尾巴。

他怎麽忘了,此刻正是句芒的日子,春耕时节,人人都在拜春神,以求开春大吉,五谷丰收,根本饿不着句芒,之前分明就是在扮可怜博取同情。

几次下来之後,他开始觉得,句芒其实不是来蹭食,是怕他饿死,来喂食的吧?

他恍惚回想,在过去模糊的记忆中,好像有几次,家门口都会出现莫名其妙的食物,他还想说,是邻居看他太穷了,怕他饿死在家里,施舍点吃的给他吗?

「谢谢。」他微笑摸摸狗脑袋,由衷地说道,虽然他自己也不记得,那些食物他最後有没有吃。

一日,句芒来送吃食,是岁华开的门。

大狗前足趴伏在地,十足恭敬。

主上。

岁华取下狗脖子上的竹篮,居高临下睇牠。「我会照顾好他,你不用再来了。」

「呜——」大狗可怜兮兮地低呜。

我就想同弦歌玩耍嘛。

岁华叹了口气,实在没辙。「别把他给带野了。」

「……」呜,主上您这话公道吗?是谁带谁下水捞鱼、上山打小鸟?谁把谁给带野了啊?

不过,好歹是得到主子的出入许可令了。

弦歌因为交上新朋友,脸上笑意变多,人也活泼了,岁华见他如此开心,也就默许了这只怪异访客时常造访他们家。

午後,那两只在院子里玩,岁华洗豆子,不经意听到——

「大娃,去!」弦歌朝空中抛了只乾坤圈,只见大狗异常迅捷、身手矫健地踪身一跃,飞扑而去!

「……」他最近常常管理不好脸部五官。

沉浸在自己大狗身分中的某神,头上套着乾坤圈,乐颠颠地跑回来,冲着弦歌邀宠地狂摇尾巴。

弦歌顺手赏了牠一块肉乾,再抛一次乾坤圈,这次丢得更远。

某只狗箭矢一般,咻——地又飞出去了。

他心情很复杂。

句芒,你真的已经把自己当狗了吗?

法器乾坤圈被他们抛着玩,一个丢,一个捡,玩得其乐无穷。

这对哥俩好,一对宝,实在是配合得天衣无缝,他竟无言以对。

「你叫牠什麽?」

「大娃啊。」弦歌回答得理所当然,牠又不承认自己是句芒,那他就自己帮牠取罗。

岁华表情又是一阵扭曲。

「你想叫小娃?这不好吧……」弦歌一脸为难。「牠还挺大只的。」

这是重点吗?!

他哑口无言了许久,想起事主都被叫得很欢乐了,他又何必替人纠结。

「……随便你们。」他已经不想理会这红尘俗事了。

套句弦歌说的,这是个群魔乱舞的世界,太认真你就输了。

他想了想,好像也有几分道理,就像那些来摊上买馒头的顾客、以及这条人来人往的市集上,又有几个是真实的人类呢?

神也好,魔也好,都是要生活的。

比如他,也得认命地上街摆摊,赚钱养家。

大多时候,他不会主动去揽事,只要安安分分过日子,谁也不主动去犯谁,大家都很懂道上的规矩,就像没有人会不识相跑来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说:「你是神呴!」

曾经有个不长眼的妖,就冲着他说:「神怎麽会落魄到跑来人间卖馒头,天界混不好吗?哈哈哈哈哈——」

被弦歌一拳揍到流鼻血,从那天之後再也没有出现在他面前过。

没什麽生意的时候,他也会学弦歌,看看天、看看云、看看过往人群——

有个女人,每天都会在固定的时候出现,在隔壁那摊子买一捧松花糕,摊主是个热情的女人,常与熟客攀谈,但这个客人,始终熟络不起来,唯一知道的讯息,是她家的男人很爱这一摊的糕点。

女人沉默寡言,容色苍白,素衣素裙,手里撑着一把红伞,脂粉微施,衬上那张雪白的面容,透出几许妖异。

「若非胸口还有微弱的呼吸起伏,几乎要让人以为她是鬼了。」那摊主,曾悄悄靠过来同他说道。

她不是鬼,但这世上,也不是有温度、会呼吸的,就是人。

有个男人,终年跟随女子身後,就在她的伞下,那才是鬼,可是一般人瞧不见。

他每天都看着素衣女子来买糕点,打一壶酒,但她口中那个爱吃松花糕的男人,其实已经死了,吃不了糕,也喝不了酒。

他低低叹息,收回目光。

这不过是万千红尘中,不起眼的长街一景罢了,原也不会有交集,但是那一天,女人似是感应到他的叹息,目光朝他瞥来。

「那个人呢?」女人在他摊前站定。

岁华想了一想,才领悟她指的是以前会天天陪他来摆摊的弦歌。

他或许,也是别人眼中的长街一景吧。

那只野猴子,跟句芒上山打野兔去了,说是晚上给他做兔肉吃。这两只,谁带野了谁还真不好说,罢了,心累莫再提。

女人误解了他表情里的无奈。「他也走了吗?离开你了?」

「不是……」正欲解释,又觉没必要。

听出她语里隐隐的怨憎,反问:「你不相信,这世上有一些人,会不离不弃,守着一个人到最後一刻吗?」

「不。」女人想也不想。「世上没这种人。」

「有的。」

「你相信?」

「我相信。」

女人歪着脑袋瞧他,唇畔扬起一抹诡异的笑弧。「我今天,忽然想吃馒头。」抛下一锭银子。「剩下的我全要了。」

岁华自然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上门的生意,没有理由不做。

「送到城南清水巷,最末那间就是了。」语末,翩翩然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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