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他。
这组合旁人怎麽看,大抵都会觉得怪。
正如弦歌能灵敏嗅出神的身分,他本能也可辨出弦歌是什麽。
他是一只魔。
还是一只魔界至尊。
看起来不太像,这人根本又废又懒,平日最大的兴趣就是喝喝小酒晒晒太阳,说他是神界最忌惮的天敌,半分样儿都没有,到底是谁把他给养成这德性的?
岁华觉得这锅不该他来背,打他遇到弦歌时,这人就已经是这副德性了,他不过就是人照着人养,猪照着猪养,而且他自己也觉得,这德性没毛病,很是可以。
但时不时地还是会有一些魔物上门造访,请安送礼什麽的,久了也见怪不怪。
常常他在院前捣衣,就听见屋内慷慨激昂的陈述:「魔尊,我前阵子得了件宝戟,威力可强了,遇神砍神、见佛杀佛,您看咱们哪日攻上九重天,砍他个片甲不留!」
这魔要攻的,据说是他老家?岁华顿了顿,拿起皂角,无比淡定地继续撸、认真撸,把衣服洗香香。
屋里头那人,慢悠悠地应声:「攻上九重天之後呢?」
「当然是占领天界啊。」那不是他们魔界开宗立祖的第一条魔规吗?
「魔界待得不舒适?」
「不会啊。」他们魔界花开荼蘼,处处都是大朵大朵的花儿,有红有黄、有紫有绿,又香又艳,可漂亮了,魔界处处美景,不像仙界,到处都是云雾飘飘,除了白还是白,一点艳色都没有,无趣又没劲。
「那辛辛苦苦打架占领人家地盘要做啥?」
那魔将被问住了。
对呀,要占来做啥?又没半只魔想去住。
「呃……不就是图个……爽快……吗……」魔将军回答得很是犹豫,成魔以来的唯一目标被打碎,三观瞬间扭曲,陷入魔生以来最大困惑。
这样的对话,隔三差五地就会上演一次。
魔,生来就被赋予逞凶斗狠的心性,他们不会去问——为何要这样做?做了有什麽好处?他们在撕裂中,享受噬血的快意,那是魔族的本能。
身为魔族人的弦歌却很奇怪,他体内没有那股子杀虐噬血的魔性,可他又确确实实是血统纯正的魔族人。
魔界百年能出一将,万年出一主。
魔界之主,聚魔境千万年灵息蕴化而生,魔主出世,只手能翻天。
可是那样能力强大的领主,突然对他们说:「打架不累吗?天气那麽好,坐下来歇歇脚,喝喝茶不是很好?」
头儿不打仗,那他们底下这些喽罗该怎麽办?小魔崽们很是困扰。而且一困扰就困扰了上千年。
弦歌伸伸懒腰,探头朝窗外问:「中午吃什麽啊?」
魔将闻言,立即表达为主子肝脑涂地、不死不休的忠心,热血地握拳道:「魔尊您等着,我去杀只神来给您老人家打打牙祭。」
院子里的岁华轻飘飘丢来几句:「早上馒头没卖完,裹上之前腌的酱菜,将就着吃吧。」
「喔。」偷偷买酒把钱花光的某人不敢有怨言,耙耙乱发摸到灶房里翻酱菜,留下一片赤胆忠心没被接纳的魔将,风中凄凉地伫立原地,身後伴随落叶飘飘。洗完衣服的岁华,经过时捎带问上一句:「你要吃吗?」
「……」
总之,大抵就是这样。神与魔,按理说本该是水火不容、誓难两立,可他们似乎没这样的问题,更多时候,他们就只是岁华与弦歌,过着他们酱菜配馒头的闲淡日子。
不过,自从知道他是什麽之後,弦歌开始对神物仙器上心起来,四处问人讨要。有时是吃的,有时是傍身小物,像是前两天,有只小妖遭遇灭门之祸,上门来求助,以往这种事,弦歌才懒得管,这回居然转了性,应了下来。
出门大半天,也不晓得干什麽去了,回来时直喊饿,一个人嗑掉半桶白饭。
「好久没活动筋骨了,看来本魔尊还是挺老当益壮的。」边说边将一物抛予他。
他无语了半晌,看着手中流光熠熠的小铃铛。
弦歌扒着白饭,口齿不清地补充:「聚魂铃,有助於聚魄凝神,戴着。」
人类活儿没接半桩,倒是六界活儿接得挺来劲。
虽然弦歌嘴里不说,看上去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但有些事儿是默默搁心上的。他们都知道,以岁华如今这境况,就剩一缕残魂吊着,没事时就没事,哪天出了什麽岔子,旁人随意一掌便能将他给拍散。
因此,私底下四处在问人养魂的法子,一听小魔崽回报,有一不负责任传闻,千年前有神殒灭,神殒之处开出了朵冰晶雪莲,是上乘滋补神物。弦歌二话不说便出门去找,采回雪莲给他补气养神。
养魂效果如何姑且不论,弦歌说,没效就给他抛着玩呗。
於是,降魔杵被他拿来捣衣;擎天剑被他用来劈柴;琉璃瓮被拿去腌酱菜;法海降妖的法钵顺手用来盛汤,不过有一日灶火太大不小心烧了;能将清水变成琼浆玉液的夜光杯,弦歌嫌难喝,他也觉得不好用,只能充作量米杯,放放乾果……
仙门法宝什麽的,说多了都是浮云,对他而言,只分用得着与用不着,家里穷,男人持家不易,能用得上的物品才是好物!
不过,那些相同属性的神物,平日接触得多,於他而言总是舒服的,那浅浅流溢的清气,隐隐勾起他深埋在记忆中,亘古久远的回忆,一缕、一缕浮现眼前。
他能感觉,神智正以极缓的速度在觉醒。
夜里,弦歌卷着被子,一会滚床头、一会儿滚到床尾,岁华坐在窗边,就着月光补衣,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着话。
「我说,哪一天你养全了元神,会不会冲我砍个十刀八刀的?」
据说神魔不两立,砍了他,没人三天两头喊打喊杀地去家里捣蛋,神界就高枕无忧了。
岁华淡觑他一眼。「十刀八刀便宜你了。」
是不知道家里穷得连油灯都买不起了吗?还去喝花酒。
弦歌自知理亏,一阵乾笑。
他真不是去喝花酒寻粉味的,是巷尾大狗子说倚翠楼的酒忒香,他被说动,觉得这等人间佳酿,不嚐一回枉生於世,谁知根本不是这样,倚翠楼的酒一点都不香,他也觉得被骗了!
「下不为例、下不为例!」
滚到岁华腿侧,竖起三指发誓。
对方掀眸,没说话,只腾出一手摸摸他的头,这事便淡淡揭过了。
好像不论他做了什麽事、闯了什麽祸,真惹岁华不高兴了,也就嘴上最多念一句,他认个错,事情便了了,从来不会认真与他计较。
「岁华你真好!」他心情好,在男人身边乱蹭。
对方由着他瞎闹,闹够了,枕着男人的腿,开始有了点困意。
「那,你会丢下我,自个儿偷偷跑回去吗?」他现在是真心觉得,有个家人一同生活、一道作伴,是件非常、非常好的事儿了。
男人动作一顿,在缝好那处牢牢盘上一个结,剪了线,拎起来打量一会,换一处继续缝。「那你能乖点吗?」
「能!我能!我一定乖。」以後都不胡乱花钱了。
「那就不会。」
弦歌满意地点点头,合上眼,将睡未睡地含糊道:「别补了。这衣裳都破成这样,咱们买新的吧。」
「哪来的钱买新衣裳?」
「我明儿个赚给你!」
「就你会说。」岁华听罢笑叹,腾出手给他掖掖被角。
青年跌入梦乡,睡容宛如稚儿,纯然无邪,哪里看得出那是只蹬个脚便能将天界搅得翻天覆地的魔呢?
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心微微蹙起,喃喃呓语了几句听不懂的梦话。
岁华就着月华补衣,偶而垂眸瞧他,伸手轻拍,那举动似是安抚了对方,青年舒展眉目,逐渐安睡。
隔日,岁华照例推着板车去街上做生意,而那个昨晚还声称要赚钱给他买新衣裳的家伙,正赖坐在板车上给人推着走。
男人在前头做生意,弦歌就在後头自己找乐子,用藤草编了只蚱蜢,弹到摊子上引对方注意,男人於是回眸看他一眼。
日阳高起,将青年脸颊晒出一阵红晕,男人拿了斗笠给他戴上,拈去他发上的草屑,这才转回身继续做生意。
今日生意不大好,馒头只卖出了半笼,可岁华依然趁着摊上没人时,到对街买碗甜羹给他解解馋。
回来时,见他支起身,似被什麽勾起兴趣,专注地侧耳倾听。
「怎麽了?」
弦歌勾勾手要他过来。「你听。」
隔壁卖松花糕的妇人,正在与熟客攀谈,聊到城东王员外那独生女儿。
长期在这做生意,小道消息听得多,知晓城东王员外,有一独生女儿,生得如花似玉,正是待嫁之龄。自打上个月省亲回来,疑似遭什麽妖魔鬼怪给缠上了,王员外曾重金礼聘各方能人异士驱鬼。
人是寻着了,一名得道高僧镇出仙门法宝,降住了妖物。此後消停数日。
未料,今日却听闻,妖物驱是驱走了,可那王小姐倒是疯了。
於是王员外没法子,只得再度放出消息,若有谁能治得好他女儿,必当重金酬谢。
「那又怎麽着?」这类东家长西家短的,每日都要听上几回,谁家小儿夜哭,疑似闹了鬼祟,其实还不都是人们自个儿疑心生了暗鬼,这世上哪来这麽多妖魔鬼怪有闲工夫害人,看看前街那花妖,每日忙着酿酒赚钱都来不及;还有他家这只魔,只要比拿饭碗还复杂的动作,他就嫌费事了。
「今日别做生意了。」弦歌拍拍屁股起身,帮忙将没卖完的豆浆分送给邻近摊主。豆浆不耐放,没卖完也是馊掉。
「去哪?」
「给你赚新衣裳的钱!」
=====
怎麽愈写愈有种老夫老妻的既视感......
岁华:明明就是单亲妈妈带娃心好累=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