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
便唤你弦歌,可好?
徐徐自睡梦中醒转,发现自己正安安稳稳躺在家中的木板床上,他略略一怔,神情短暂地一阵恍惚。
有多久了?他有多久不曾好好从床榻上醒来?
窗边、月下、草地、花丛、桥边、屋檐、街市口……他总是随兴地,醉了便就地睡卧,醒来又是一条好汉,街坊邻人皆知,他就是一酒鬼。
他也并非时时如此的,只不过漫漫年岁,也难日日皆有乐子可寻,无聊的时候,只能喝喝小酒,打发闲散时光,而——刚好他无聊的时候有点太多了。
还记得,上一回大醉,是喝了一名花妖所酿的三日醉。
三日醉,顾名思义,一口便能醉三日,而他喝了一罎,足足醉上月余方醒,那酒劲真够呛的,如今回想起来仍有些念念不忘……
难得醒时没扭到脖颈、浑身酸痛,他缓慢地坐起身,搔搔凌乱的发走出房门。
这老旧简陋的木屋,也没啥长物,就一桌,一椅,一木床,何谓家徒四壁,这便是了。
陈旧的木桌上,搁着几颗鲜摘的果子,以清水洗净,上头还留有几颗晶透的水珠子。
他看着那几颗新鲜的果子又发了会怔,接着移动脚步走出去,看见一身形挺拔的男子,正手执扫帚,低头清扫院中落叶。
那身形好生眼熟……微顿的思绪,这才追忆到昨夜半醉半醒之间,随兴而为之举。
这男人,是他施术所化的形体!
「你怎麽还在这儿?」
男人停住,朝他望来。「不然我该去哪儿?」
「不是让你去找心爱之人吗?」
「我没有心爱之人。」
就知道,隔壁那木头诓他的!
他们都知道,那只流萤并非真的流萤,而是一抹残魂所化,而他只是施术,给了那抹孤魂一个可依附的形体,能够去完成他的心愿。
他并非是神,没有那样的悲悯之心,那一瞬间触动他的念头,也只是想着,有人还有心心念念想去之处,他却是四海飘泊,无处傍身。
「那、那你爱去哪便去哪!」总不至於在这儿给他扫地摘果子吧?
男人望住他,慢吞吞回道:「我无处可去。」
原来与他一般,是个流浪於天地之间的孤魂野鬼呀。
这下好了!没事招只鬼进门。
他揉揉额际,觉得脑仁好疼。
招都招进门了,还能再丢出去吗?总觉那样好似管生不管养,将孩子丢沟渠里放水流的混帐东西。虽说他原也不是什麽好货,可对上那双明净的眼,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都怪这只该烂掉、剁掉的臭手!
「行了行了,要去哪你再好好想想,我宿醉头疼,再回房歇歇。」他逃避地躲回房,眼不见为净,走时还顺手捞了颗果子往嘴里咬。
……唔,还挺甜的。
一觉醒来,本指望那只鬼会默默地就这麽消失,可——天不从人愿,他还在。
不但在,还把家里头打扫得窗明几净。
「醒了?来吃点东西。」
他走上前,桌上摆了只陶瓮,他认出那缺了角的陶瓮,是弃置在院子角落的那只,而如今它被洗得乾乾净净,用来熬粥。
粥水看起来寒碜至极,怕清汤寡水的难看,又摘了些野菜一同熬煮,虽然一样没有对这锅粥产生太大的拯救效果,可他知道对方尽力了。
「哪来的米?」
「隔壁借。」男人动手舀粥,回道。
「我不用吃这些。」这些年来有一顿没一顿的,不也没饿死他,而男人是鬼,应该也不用吃。
男人顿了顿,突然道:「大街上,生意最好的那家酒楼,店东是花妖。」
「是啊。」他还喝过她的独门秘酿三日醉呢。
不过,为什麽突然提起这个?
男人又道:「那我们不妨,也过过人类的日子,如果你没有其他事要做的话。」
他没有。
男人也很清楚他没有。
他成日除了发呆、看云、睡觉,没有其他的事好做。
男人在他院前徘徊了数日,一定也把他的惯常生活摸透透了。
想了想,觉得这话挺有道理,反正他也没事干,而且,他的岁寿很长很长。
那花妖学人类学了个十成像,成亲、生子,还学人类受点小伤、遭遭小难的,或许这当中真有他不懂的乐趣?
眼前的粥,看起来很温暖。他不觉坐上唯一的那张凳子,捧起热粥喝了一口,热粥滑过肚腹,暖了脾胃。
他似乎很久,没有好好吃点东西了。
他一边喝粥,男人就站在一旁看着他。
不过才半日,这男人就做了这麽多事,还连未来怎麽过日子都想好了,瞧这情况,是打定主意要赖上他的意思吗?
他有些困扰地搔搔头,倒不是讨厌对方,这只鬼看起来安安静静,只做事不说话,看上去颇顺眼,只是他向来独自惯了,以往,也有些妖类魔崽,说要追随他,全教他给打发掉了。
约莫百余年前,有只刚化形的虎精,说要当他的坐骑追随他,他那时想,反正自己不爱走路,这只坐骑看上去挺威武,便允了牠,收为己用。
而後有一天,突然想起这只白虎坐骑,发现牠怎不见了,细细苦思,完全想不起来他的坐骑是如何被他搞丢的。
这当中,免不了遇到过几只妖啊魔的,有时不想多作纠缠,便挥袖走人,完全忘记要顺带捎上「家当」,等再想起时,早被消化到连个渣儿都不剩。
想来也是羞愧,他得承认,他确实不是个好主子,也当不来一个好主子。
隔壁那位,叹息一声,评论他:「你真是没心没肺。」枉费那白虎精忠心耿耿、劳心劳力地伺候他。
他就惯了独来独往,老记不住身旁有人嘛,绑手绑脚的,还得分神照应,一个不留神又得把人给落下了,这只鬼看起来很弱,肯定是跟不上他的。
他不懂、也不会照料、保护他人,既知如此,又怎好留下这只鬼。
他本想,待个几日,这鬼觉得无趣了,便会摸摸鼻子自行走人,可一日、两日、三日……整整七日过去了,他还在。
每日晨起,桌上会有几颗鲜摘的果子,一日三餐不曾落下,其他时候,便去山上砍些木头回来,自个儿做些手工活,木碗、木杓、椅凳、矮柜……都是家里头用得上的小东西。
男人手工活不错,挺细的。
他还帮附近邻家做做粗活散工,换些吃食或什货回来。
打量家里头多出来的物品,看惯了家徒四壁,有些不适应。
窗边多了张木榻,那是昨天做的,男人留意到,他经常趴在那里发呆看云,有一张木榻,会舒适些。
而现在,男人正坐在门口,将竹条削细,一根根磨得光滑,专注编着竹篮子,夕阳余光映照在那沉静温润的侧颜上,竟觉无比温暖、无比好看。
似是感应到他凝注的目光,男人微一侧首,朝他望来。
他旋即回神,甩甩头。
他这是怔魔了吗?那一瞬间竟会觉得,那张由他所造的面孔,相当顺眼顺心,好看得不得了?!
又过数日,男人攒了点钱,买了一袋黄豆、面粉,开始磨豆子,揉面团,自个儿做竹笼蒸馒头,家中开始飘出阵阵豆香、面香味。
白天就在市集里摆摊,卖起豆浆、馒头,赚取微薄的几个铜钱,收摊後,依旧打打散工,没有散工可做时,便在家里做手工活。
男人做的矮柜上,搁了只陶罐,把赚来的铜钱搁进罐中,每日添个几枚,增加速度相当缓慢,寒碜得紧,不过,男人看上去还挺悠然自得的。
其实,他觉得这只鬼混得还不错,并不需要依附他,也能在这扰攘人间好好的过。
一日,他发现那罐里已经攒得够慢的铜钱少了,倒也没刻意去看,只是一下去了大半,难免侧目,当下便想——怎麽回事?家中遭偷儿了吗?
下一瞬,便嗅到一阵酒香,瞧见搁在桌上的一壶清酒、一盘下酒菜。
身体比思绪动得更快,探手便就着壶口先饮一大口,这阵子心烦这只鬼的事,都没心情喝酒了。
迎宾楼的醉八仙呀——这酒既纯,又香,就是贵了些。
思及此,他才意会过来。
那人把钱,都拿去买酒了?
他看了看蹲在灶房挑黄豆的男人,对方适时抬头,回他一句:「钱不多,不能太常喝。」
但是攒够了,一定给他买。
他听得懂这意思,一时间答不上话来。
数百年里,已许久不曾有人待他好,不是那种刻意的邀宠与讨好,只是自然而然觉得,就该这麽做……
停!他赶忙打住思绪。
不是还在盘算该怎麽不着痕迹送走这只鬼吗?怎麽一壶醉八仙就被收买了!
不行、不行,他要尽快送走这家伙。
不过……身体很诚实地又摸上酒壶。他没有被收买,只是买都买了,喝还是要喝的。
他边喝着人家的酒,一边缺心少肺地盘算着怎麽算计人家,半点儿残酷冷血又无情的自觉也无,就在喝尽这壶酒时,总算让他想出办法了。
这还不简单,过去怎麽做,现在也怎麽做,不就得了?这种事他以往根本无须刻意去想,就能连自己都没发现地甩除身旁杂物了!
突破盲点後,他慢悠悠地开口道:「明日,一道去邻镇吧,那儿有赶集,很是热闹。」
男人抬头,定定看着他,半晌才应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