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之後,全陆家军都知道,他们小姐的军帐内多了一个男人⋯⋯
咳,别想岔了,小姐跟那位公子很认真的在研讨战术呢,虽然说是小姐的情人,但感觉跟刚打过一仗的日本人谈论这些,还是哪里怪怪的⋯⋯
不只陆家军,一开始光秀也是这麽想,更何况他根本不是陆澄影的什麽情人,说穿了只是一段孽源,但看着澄影这麽认真以待的模样,他也就不管这些有的没的,就这麽跟着她学些阵法,偶尔互相捉弄,也就到了第三天。
「若这次我赢了,有什麽奖励吗?影儿?」
摩拳擦掌的站到了战略推演用的沙盘前,光秀迅速的布阵,对面的澄影满脸鄙视的哼了声,褐色的眼中带着调侃,「你先试着别全军覆没比较实际,这次输了,可不是绕着军营唱儿歌这麽简单了。」
「⋯⋯」光秀顿时沈默了。
往事不堪回首,跟这家伙认识之後,他的黑历史数目正不断攀升中。
这家伙整人的手段真是够简单直接,虽然很幼稚,但都令人无言到极点,想了就想撞墙。
什麽绕军营唱儿歌也就算了,有一天还是到操练场大喊「王怀是个糟老头」,这件事让他被王怀拎去教育了整整三个时辰,一天的十二个时辰就这麽没了四分之一,看着王怀一脸教训自家後辈的样子,光秀想起来还是一脸茫然。
这位还真的已经把他当陆家小辈了⋯⋯
可是⋯⋯
「王大人,这件事是⋯⋯」
听了王怀讲了一个半时辰,光秀本打算默默忍过去就是了,怎麽想这件事都有某人的一部分责任,怎麽只有他挨骂?
有些不甘心地想开口,谁知道王怀眉头一挑,「一个巴掌拍不响,就算是小姐要你这麽做,你还不能拒绝不成?小姐必然不会为难你,说来还是你不懂的敬重长辈所致,你可知道孝经上曾写⋯⋯」
⋯⋯
安静听训便是,别解释了⋯⋯
在这位眼里,自家小姐是个完人,告状永久无效⋯⋯
悲伤的有了这个认知,光秀最後被迫正襟危坐三个时辰,难得做一次乖巧听话的小後辈,听王怀一堆大道理,心里一面腹诽着某人,一解脱回到主帐,二话不说把人给压了,但某人依旧半点反应,还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顿时,光秀一阵背脊发毛,缓缓转过头⋯⋯
「公子——您根本毫无悔改之意!我们好谈谈人生。」
王怀那张笑脸⋯⋯光秀忍不住扶额,隔天愤而在澄影的早餐加了点料,结果又被她鄙视的看了一眼,然後⋯⋯
「王叔!狐狸欺负我!」
三岁小孩吗,居然告状!
现在听到王怀,光秀就有逃跑的冲动。
沙盘前,澄影不知道第几次歼灭了光秀的部队,淡漠的脸上扬起一抹狡猾的笑,不怀好意地看向他,「我赢了。」
「唉⋯⋯输了。」光秀看着眼前的惨状,忍不住叹气,这两天他才知道,澄影当时说的,「破了我一个阵法,我还有千千万万你没见过的阵法」的意思,跟丰臣明智军作战时,她根本没动真格。
她还真有说出那种嚣张话的本钱,果然日本的战略跟中国几千年孕育出的战略比起来,依旧逊色许多啊⋯⋯
在沙盘这种清楚看得见敌方动向的模拟上,他都败成这样了,更别提实际上阵。
然後这次又是什麽了⋯⋯
无奈的看了笑得一脸愉快的某人,光秀默默低下头研究沙盘。
看着一脸严肃的光秀,感觉他还要思考间逃避现实很久,澄影看看外头的天色,眼神透出一阵黯淡,也不打算打扰他,转身就往帐外走去。
外头,王怀正端着一盘盖着布料的盘子端正的站着,澄影默默接过那盘物品,微微的一笑,「谢谢。王叔,军里弄来这些东西不容易吧。」
「没有的事,今天是个大日子,怎麽能没有这些⋯⋯」王怀有些心疼的看着眼前的少女,隐隐觉得,她身上透出了一股疲惫和脆弱。
这麽多年来,这个日子都是小姐自己度过的⋯⋯
「等回到中原,已经是隆冬了吧。」澄影望向天空,突然的开口,王怀点了点头,不懂小姐怎麽突然的感伤了起来,「小姐⋯⋯?」
「王叔,父亲和母亲,哥哥们还有其他族人,应该感到很冷吧?」
地下的冰冷。
帝王的绝情。
同伴的不义。
至少,她觉得有些冷了。
一直以来,在这个日子前,她喜欢一个人待着,也只能一个人待着,但不知道为什麽⋯⋯澄影微微偏头看向帐内认真研究阵式的某人,眼底透出一抹无奈,「有陆家军和一只来路不明的狐狸取暖的我,是不是很奢侈?」
说起来今天挺对不起狐狸的,一直在发呆,澄影想起今天下午,跟光秀讲解了一些阵型後就让他开始破阵,一开始他还很疑惑的看着自己,「不是该先学布阵?怎麽先学破阵?」
「先学写字,还是认字?」
一句话就能解释清楚,不用说太多,加上他的思路也很快,有时候还老实的有点可爱,所以她越来越喜欢跟他相处,本来恍神什麽的,要是其他人,她一点也不会介意,恍神便恍神了,谁不会恍神?
她平时是绝对不会这样的,但偶尔出了这种状况,被发现了她也不会道歉,但面对这只狐狸,她有些庆幸他没发现。
澄影很清楚,虽然一开始是他在胡闹,但她还当真慢慢跟他成了「负责和被负责」的关系了。
她是师父,他是徒,这不就是「负责和被负责」的关系吗?
澄影发现,她隐约已经把这只媚狐狸当自己人了。
而且⋯⋯她满喜欢和他说话的,虽然他十句话里有十一句会试着逗她玩,成功率大概只有负的,但其实还挺有趣的。
想着光秀那一脸笑容强忍失望的样子,澄影眼底闪过一抹温和的笑。
狐狸出乎意料的可爱呢。
不过⋯⋯澄影眼底闪过一抹黯淡,对於狐狸,她是觉得跟他相处挺舒心的没错,但她知道,要是在陆家军和狐狸之间选一个,她选的还是陆家军。
她能放心的将生命交到王怀等人手上,对於狐狸⋯⋯她终究还是不太能信任的。
什麽呢,明明是一起说话的人,澄影在心里忍不住苦笑,那个背叛父亲的人,也曾经是父亲最亲密的朋友啊。
「狐狸发现我不在,跟他说我在忙。」
没等王怀回答,澄影收起思绪端着东西大步离去,留下王怀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她的背影,「小⋯⋯小姐⋯⋯」
一个人去没问题吗?
王怀担心的想着,正犹豫着要不要派些人跟上,但想想这个日子澄影的心理异常脆弱,也许一个人去,是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有旁人在,那反而不妥,毕竟她是陆家军的大将,在她心里,是绝对抗拒在所有事结束前,露出软弱的模样的,而且,他也知道,小姐不希望他们担心。
可现在让小姐一个人去,他才更担心啊⋯⋯
王怀正纠结着,身後却幽幽的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还想影儿今天一副心不在焉的,这是怎麽回事?」
影⋯⋯影儿?
听见身後传来的声音,王怀有些僵硬的转过头,正好撞上光秀严肃的的眼神,顿时脑袋有一瞬间的停摆。
影儿⋯⋯多久没人这样称呼小姐了⋯⋯
以往只有和小姐最亲近的人才会用这称呼,大人和夫人离开後第一次听到,居然是从一个从天而降般的男人嘴里⋯⋯心情好复杂啊!
小姐,王叔还想当您的管家,您不要这就嫁人了啊!
看着满脸脱戏的王怀,光秀眼底难得的透出一抹不耐。
澄影的教学一向是相当严谨而紧凑的,虽然才被她教导两天,但他很清楚,这女人面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时,几乎没什麽能让她分心的,但光是今天下午,她就发呆了超过二十次,自己一直假装在研究沙盘,她也就以为自己没发现了。
这感觉有些⋯⋯烦人,光秀也不知道怎麽了,只是看她每次都满脸哀伤的恍神,心里就不太舒坦,但想想让她知道自己其实有发现她在恍神,恐怕会造成她不小的压力,所以他就装作不知了。
「公⋯⋯公子,您找小姐有什麽事吗?」看着光秀,王怀犹豫了一会,最後还是决定开口阻止,不管是什麽事,今天都不适合打扰小姐,「小姐今晚有事要忙,恐怕没时间陪公子。」
「⋯⋯这样,我知道了。」
光秀静了下,便浅笑着点了头,王怀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位有这麽好说话吗?
算了,应该不会有事吧?
王怀说服自己宽了心後,转身回到岗位,同时光秀也回到了自己的军帐,一团白绒绒的东西就这麽扑了出来,光秀随手接住了扑进自己怀里的小狐狸,随意地摸了摸牠的头。
这是他养的狐狸,本来打算留在安土,但没想到这古灵精怪的小东西居然钻进行李里跟了过来,他还是昨天看到澄影抱着这家伙在军营巡视才发现这家伙跑来了,澄影好像很喜欢这只小狐狸,还替牠取了名字,叫「六月雪」,小名雪儿,然後⋯⋯
这小东西居然就只认这名字了。
光秀想来就有些无奈,看着怀里的狐狸一脸狡猾的样子,哪有在澄影那里的乖巧软萌样,听守粮仓的士兵说,六月雪是在三天前被澄影抱到粮仓抓老鼠的,後来觅食都跑去了那里,晚上就常常跑到她那里睡觉。
到底谁才是你主人?
光秀叹了口气,摸了摸小狐的背,凑到牠耳边开口,「找得到澄影吗?」
「喔呜。」小狐狸抖了抖耳朵,果断的点头。
光秀把六月雪放到地上後,换上了便服,想了一会,还是带上了自己的刀,一个眼神示意六月雪等着,待外头安静下来,才安静的走了小道离开营区。
六月雪离开营区後,仰首嗅了嗅,毫不迟疑地往山上跑去。
却不知,一双漆黑的眼正暗中注视着。
深山里,此时正不怎麽安静。
澄影轻轻的放下手中的托盘,望着平静的湖面,安静的水面上倒映着着点点星光,像是一条地上的星河,看着眼前的画面,澄影小心地掀开盖着盘子上的布料,里头安放着一只烤熟的野鸡翅、一些野菜和一条鱼,和少少的三根香。
如果是往常,这一天她都会仔细准备供品,少说也要拿出三菜一汤来拜,至少告诉爹娘,她衣食无忧,无须挂心,但今天状况特殊,军中能拨出这些粮食,她已经很感激了,香的话⋯⋯
在家时,都是用上上等的沉香,眼前的这三炷香,若是平时她一定会觉得,用这样的香是对父母的亵渎,但现在,看到这几炷香,她心里更是感激得不能再感激了。
父亲,母亲,你们不在的时候,陆家军还在,大家也都像你们一样,像以前一样很疼爱我。
还有,我认识了一只很好玩的狐狸,你们一定也会觉得他很有趣的。
看着眼前的一片星空,澄影眼底透出一抹空洞,「但怎麽也⋯⋯比不上你们和哥哥们啊⋯⋯」
她珍惜着身边的人,但血脉相连的人们,又怎麽可能被取代?
缓缓地闭上眼,正想好好缅怀一下家人们,澄影却又微微地睁开双眼,一手探入怀中,握起了银扇,「何人?」
树林间一片安静,澄影这时却将注意力提到最高,不一会,嘴角扬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身形一斜,避开了一记冷箭,一群粗糙的大汉手持着各种兵器走出树林,嘴里说着她听不懂的语言,听着有些粗鲁,估计就是韩文吧。
看着他们渐渐走近,澄影漠然的环视了四周,这群人打扮粗俗,还有些破烂,看来是这座山的山贼。
本来打算明天再会会这群人,没想到这就送了上来。
澄影眼底闪过一抹嗜血的光,看向一名用着猥琐眼神盯着自己的男人,从容的摆起架势,褐色的眼中杀机涌动,勾起一抹凉薄的弧度。
「喔呜——」
在山林里奔跑的小狐狸突然顿了一下,焦急地回头看了一眼,接着撒开步伐往前狂奔,速度比方才快的一倍,虽然不懂六月雪这是怎麽了,但有种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光秀也加紧了步伐追上小白狐。
星光下,银光流转,银扇上,点缀着点点血花,像盛放的曼朱珠华般,妖冶无比。
杀了第十人,澄影开始觉得事情有些古怪,双眼倏的眯起,看着眼前这群满脸杀意的人,心底漾起了一点不安。
不对,若是一般的山贼,怎麽会对她一个人这般穷追不舍,这群人一开始还是满脸轻视,到後来的戒备,现在的杀意,照理来说,她都已经摆平了这些人,为何他们不知难而退?
舞动银扇挡下男人的大刀,回身用扇缘划开他的喉咙後,澄影心底的不安渐渐加深,一时大意,一股剧痛从背後传来,下意识的转身,银扇合拢成了一柄匕首,深深的刺入那名山贼的心脏,同时也打乱了她攻击的节奏,面对眼前这三十几人,顿时有些力不从心。
要是长枪在的话就好了⋯⋯
澄影懊恼的拉了下衣服,感觉到自己背上的伤正不断的出血,心头不禁感到一阵凉。
会死。
只有她一个人,再继续下去,她也没办法应付。
咬了咬牙,澄影手中的摺扇一摊,森冷的金属光芒在星光下闪着绝望的光芒。
早知道该带人出来的。
澄影在心里叹了口气,眼神逐渐冰冷。
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如果可以,就抓机会逃出去。
打定主意後,银色的流光涌动,又陷入了一番混战。
一声重响,少女被人重重的摔在树上,力道之大,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澄影按着肩膀,手指悄悄用力,调正关节,一面瞪着眼前的最後的五名男人,已经再无余力动弹,喘着粗气时,全身都在发痛,「谁⋯⋯派你们来的?」
这群人不是山贼,而是杀手,澄影一直到快结束时才确认了这件事。
的确,一开始她斩杀的都是山贼,但後面捡尾的,是这群杀手,看那一双双眼睛就知道,这群人使习惯刀口舔血过活的人,很可能是被买通了来杀她的。
是谁?
究竟是谁?
澄影努力的想着,脑海中浮现出了朝鲜国王那张獐头鼠目的脸,心里顿时了然。
要是她回去将真相回报给明皇,朝鲜的颜面该怎麽摆?
他这是想杀人灭口,她要是死了,接下来倒霉的就是陆家军还有⋯⋯狐狸⋯⋯
想起那张笑脸,澄影忍不住心头一阵凉。
她说狐狸太过自信,她自己这次不也是?
她太低估朝鲜王的无耻程度,连明朝的命官都敢杀,他就不怕真相爆出来,朝鲜会有灭国之灾?
不对,人不是朝鲜王杀的,是山贼。
明朝钦差大臣武艺不精,死於山贼之手,部队群龙无首,惨遭歼灭。
好合理啊,澄影怒极反笑,眼中泛起了一道泪光。
好,很好。
看着那双伸向自己的手,澄影眼中一片死水,微微张口。
陆家人,就是死也不许人污辱。
别人,休想杀她。
父亲,母亲,孩儿不孝,未能完成两位遗命⋯⋯
原谅我,好吗?
狠狠往自己舌头咬下的那一刻,一道声音却让她的动作一滞,下一秒,一道纯白的刀光闪过,没一会功夫,剩下的那五人反应不及,纷纷成了地上那些屍体的一员。
「影儿!」
澄影有些茫然地看着那对蜜金色的眼睛,还有他脚边喔呜直叫个不停的小狐狸,眼底闪过一抹笑,「我⋯⋯在做梦吧?」
好像也不错呢⋯⋯
澄影缓缓闭上眼,靠在他肩头,「狐狸的声音⋯⋯还挺好听的。」
怎麽可能,有人来救她,她应该是幻觉了吧。
一片黑暗中,澄影难得的露出笑容,死了⋯⋯也轻松多了,能见到大家了吧?
「影儿,影儿!陆澄影!醒醒!」
到着失去意识的澄影,光秀眼底出现难得的惊慌,连忙抱起她,快步跑向驻紮地,但赶到时,她的血,染红了他一身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