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後,安土城异常的热闹,大厅中聚集了许多熟面孔,也有几位生面孔。
光秀静静的喝着酒,看着眼前热闹的酒宴,嘴角的笑容依旧高深莫测,带着难以捉摸的弧度,感觉就像个局外人,却又悄悄地融入了这幅画面。
「呦,光秀,好久不见了。」
一名右眼带着眼罩的青年满脸自豪的笑容,手上拎着两个小男孩,後头一名黑发绿眼的少女正一脸焦急的转来转去,「政宗!不要这样拎着儿子们啦!」
「没事没事,男孩子就是要粗鲁一点,才会越来越耐摔。」
「有你这麽当爹的吗!快把清儿、桓儿放下!」少妇没好气的说着,青年却笑的一脸爽朗,惹得那名少妇翻了一阵白眼,但⋯⋯也无话可说,转头看向独自喝酒的光秀,露出活泼的笑容,「光秀,好久不见。」
「政宗和藤啊。」光秀笑着问候了声,接着望向已经自己站好的两个小男孩,一个有着和政宗一样的褐发,另一个则是和他们母亲一样,一头乌黑的头发,「你们的儿子?」
「对,褐发的是长子清儿,黑发的是桓儿,是双胞胎。」藤温柔的摸了摸两个男孩的头,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清儿、桓儿,跟光秀叔叔问好。」
「光秀大人好。」
清儿一脸认真的鞠了个躬,桓儿就显得随意多了,咚咚咚的上前,露出灿烂的笑容,「叔叔好!」
「果然是你们生的。」
看这两个孩子天差地别的个性,显然一个像爹一个像娘,光秀打趣的看向眼前的这对夫妇,政宗爽朗的大笑了几声,藤则是满脸通红,这反应⋯⋯过了这麽多年还是没变啊。
光秀笑着摸了摸清儿的头,眼底闪过一抹感兴趣的光,却随即移开视线,看向藤,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藤,久违的比个酒如何?」
「⋯⋯不要,上次丢脸死了!」
藤深深叹了口气,有些尴尬的瞥了眼政宗,後者一脸就是看穿她在想什麽的笑,惹得她又红透了脸,「政宗⋯⋯」
「你撒娇的样子,很可爱啊。」
政宗轻笑了声,亲昵地将她揽到怀中,一面看向光秀,「光秀,别闹着藤玩了,这家伙可爱的模样,我欣赏就够了。」
「那可真是可惜。」
一脸遗憾的耸了耸肩,光秀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转头望向坐在主位的那对夫妇,男人一身黑袍,脸上挂着桀骜的笑容,上上隐约还有当年的冰冷,但已经淡去许多,身边的少妇则是笑得无忧无虑,春暖花开。
默默地移开视线,光秀望向另一名黄衣男子,他正一脸无奈的看着夹着菜就想往他嘴里送的少妇,眼中带着一抹宠溺,少妇湛蓝如天的眼中有着跳跃的光彩,还有一点点的恶作剧意味在。
另一名紫衣男子,身边的少女正一脸苦笑地帮他倒着酒,眼底却满是柔情,嘴里低语着什麽,紫衣男子一脸认真的听着,妇唱夫随,简直甜得要溺死人。
不知为何,少女那双死寂的褐色双眼突然的在脑海中浮现,比起眼前这些女子,那双眼就像是一滩死水,毫无活力可言,有的只有寒冷和凛冽的杀意。
真不敢相信,那是女孩子的眼睛。
光秀心里有不解,在他的记忆中,女孩子都是向眼前这群小家夥一样,就算有时候冷冰冰的,但总有些时候会变得傻气,还很好耍着玩,怎麽到了那女人就完全行不通?
像是已经心死了一样⋯⋯
光秀有些恍神的喝着酒,没注意到身边已经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部定在自己身上,最後还是政宗的宝贝大儿子偷偷扯了下他的衣袖,光秀这才回过神,发现好几双眼睛全都在自己身上。
讶异了一秒,光秀一脸云淡风轻的开口,「怎麽了?所有人都看着我?」
说着,光秀看向满脸担忧的秀吉,立刻猜到了,大概是⋯⋯兵败一事,秀吉告诉了信长,所以此刻信长大人看着他的眼神才会这般凉飕飕的吧。
一身黑袍的男人啜了口手边的清酒,眼底闪过一抹檩厉,「光秀,朝鲜一事,你为何不退?」
光秀缓缓地敛起眼中嬉闹的光,微微地垂下眼,「没什麽原因。」
看着光秀的模样,信长眼底有一闪而逝的无奈,他是知道光秀的顾忌的,没想到,他不在的时候,自己的家臣居然过的这麽憋屈,居然要顾忌天皇到这个地步,看来有必要在日本停留一阵子,好好整顿一下了,这次要不是那什麽将军的帮了忙,恐怕责任还真不小⋯⋯
想着,信长反覆回想着刚刚从秀吉那边听到的经过,最令他在意的不是光秀没有退兵,而是他第一眼看到光秀时的感觉。
做了他这麽多年的主君,信长明显的感觉得到,光秀身上散发着疲惫的气息,就像是一只雪白的狐狸身上蒙上了一层灰,矫捷果断的步伐出现了犹豫和迟疑。
但想想也是必然的。
信长想着,这麽多年来,最辛苦的,就是光秀。
他的工作,让他无法完全信赖一个人,再加上过往的经历,他能相信眼前这群人已经算是例外中的例外,在尔虞我诈中活惯了,如今平静下来,反而无法单纯地过生活,神经一直处在紧绷状态,长期在过大的压力下,也许,是导致他这次判断失误的原因之一。
秀吉刚说,光秀和那名将军在兵败後的会面曾有一段用中原话对话,虽然秀吉听不懂,但显然光秀在那人手下相当憋屈,恐怕又是被损了用兵失败的缘故,但敌将为何要对光秀说这些?
若是从未相识,一个取得胜利的将军,会对一个败兵之将说这些,却又不让另一人听懂?
怎麽想,都有些不对。
信长毫无疑问的相信光秀的为人,虽然看起来难以捉摸,但他的忠心是不容质疑的,但这又是怎麽一回事?
黑吃黑?
信长却又立刻否认了这想法,不知为何,就是种直觉。
若不说这些,若是没有那封书信,恐怕秀吉和光秀回国後会受到一阵刁难,而那封信,是在两人不知情的情况下送到日本的,陆澄影这又是想做些什麽?
难不成是想维护光秀?
信长真心不懂了,於是转过头看向秀吉,「秀吉,那男人⋯⋯」
「那个⋯⋯信长大人⋯⋯」
难得的,秀吉打断信长的话,有些尴尬的开口,「陆澄影是个十八岁上下的少女⋯⋯」
「⋯⋯」信长。
「⋯⋯」所有人。
「呵呵。」光秀满脸不在乎地笑了声。
一片寂静後,政宗有些不敢置信的看向光秀,却没有开口,一旁的藤脸上闪过一抹僵硬,「中国⋯⋯让一个女孩子上战场?」
然後还打败了秀吉和光秀?
藤和政宗交换了个视线,两人脸上都透出了一抹震惊。
光秀脸上漾起了一抹自嘲地笑,带着调侃的语调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坐在黄衣男子身边的少妇敏锐的眯起眼,面露一抹沈思,「陆澄影吗⋯⋯?」
「鹿鸣?」
黄衣男子转头看着她,後者柔柔的一笑,转头看向信长,面色瞬间变得严肃,「如果是这个人,我想日本军败得不冤。」
「虽然听说得不多,但陆家的这个女孩,我听过一些风声。」
「陆澄影自幼便被视为军事天才,尤其擅长游击这类利用四周环境的战术,而且和她的父亲一样,用兵相当诡谲,这不是日本军习惯的思路,第一次面对而败北,不能怪罪於光秀大人和秀吉大人。另外,陆家专出将领,为明皇立下许多汗马功劳,和皇室往来密切,当年陆澄影和当代明皇的长子朱翊钧就是感情极好的玩伴,但在十年前,陆家因为通敌的罪名而被灭了满门,陆澄影为什麽活下来,这我不清楚,但朱翊钧为了保陆家,而受到皇帝责难,至今还被发配到边疆,不得进入皇城。」
说完,鹿鸣便不再开口,用沈默表示,更多的她就不知道了,这时光秀想起了她那些奇怪的阵法,心里忍不住苦笑。
他⋯⋯终究还是不够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他一直知道,但老天居然用这麽惨痛的方式让他体会一遭。
不过⋯⋯光秀脑子里闪过澄影那张平常冷的可以结霜、笑的时候阴险至极的脸,心里有些错乱,这样的女孩子会是皇子的玩伴?
这皇子是过得多悲惨⋯⋯还是说她小时候不是这样?
光秀的思绪跑得远了,但身上还是散发着明显低落的气息,信长看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麽,他从来都是凉薄的性子,虽稍微懂的怎麽哄着妻小,但要他去安慰一个男人,他还真办不到,他能做的就是⋯⋯「光秀,前去中国的使节,就由你担任。」
「等一下!信长大人!那女人不知道会对光秀做些什麽啊!」
信长话音一落,秀吉第一个跳出来,面色透出浓浓的焦急,「那女人看光秀的表情⋯⋯」冰的像个死人一样⋯⋯这次被派去中国,也不知道会不会出什麽事,要是那女人对光秀不利,那该怎麽办!
「嗬,秀吉,你想那小姑娘还能把我怎样?」
看着焦急万分的秀吉,光秀只是淡淡地笑着,脸上透出一抹无奈,转向信长深深的低下头,「定不负命。」
「喔。」信长应了声,悠闲地啜了口酒,「搞定这件事後,你就先别太快回来,用双眼去看看其他国家的模样吧。」
说着,信长扬起一抹愉快地笑,「也许会对你有些帮助,我可不需要一只颓丧狐狸。」
看着信长,光秀眼底闪过一抹黯淡。
颓丧狐狸⋯⋯
他看起来⋯⋯像这样吗?
宴会一直持续到深夜,同时,朝鲜高原的寒风中,一名少女站在军营外,随意地搬了个木箱,上头放了一壶浊酒,身边点了一支不长的蜡烛,独自对着一片漆黑的天空,双眼也不知道在看着天空中的什麽,好一会,低下头,倾斜手中的酒壶,祭吊在这片土地上离去的同伴。
「泽国江山入战图,生民何计乐樵苏?」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传闻一战百神愁,两岸强兵过未休。」
「谁道沧江总无事,近来长共,血争流⋯⋯」(曹松〈己亥岁〉)
她不想封侯,她什麽也不要,却让人赔上了性命,说起来,她⋯⋯比那些为了封侯而牺牲士兵的人,更加不堪,中国和日本有什麽好争,她又为什麽要搅和进这样的争端?她做这些的时候,那些人又有几个知道,将士们的血是怎麽染红土地的?
澄影闭上双眼,任凭刺骨的夜风不停的呼啸而过。
她⋯⋯
到底为什麽要做这些?
说着要保护陆家军,说着不想再让陆家人受到伤害,但她做的,却是引着他们走向修罗路⋯⋯
「小姐是引领陆家军的高贵黑豹啊!」
王叔,若黑豹不懂自己为何挥舞利爪,只是凭着本能,去夺取他人的性命,您⋯⋯还会让这头黑豹,带领着陆家军吗?
寂静的夜晚,隔着一片汪洋,两个孤单的灵魂注视着没有丝毫光亮的虚空,却感觉不到彼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