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北方
如果寂寞有颜色的话,应该是空洞的苍白,或是深渊般的墨黑?他只知道自己经常被掏空得一点不剩,但是他总是隐藏着,逃避着,不让生活有一点点空隙。
工作、念书之余,就是不停的运动,健身房重训与荒废已久的跆拳道,他总是让自己精疲力竭,才能勉强对抗失眠,这十二年来他从来没有对自己放松。
虽然他看心理医师,但他不信那一套,她开给他的药物帮不了他,不只让他昏沉也让他无法理性思考,所以他几乎不吃药,去找心理医师其实只是想找人倾吐,找人聊天。
他的心理医师是个褐色短发的五十多岁女人。稳重冷静,尖锐而敏感,经常发现他自己也没能够察觉的细节,重点是她并不温柔,严格起来就像自己的母亲。
找寻母亲的特质,投射向身边年长的女性,以得到信任感与安全感,好像成为了一种习惯。邱湘琴也是,高中时的辅导老师也是,现在的心理医师卡洛琳也是。
他对母亲的爱,并不因为她殴打他,凌虐他而减少。
即使那时候年纪很小,他还是知道母亲是爱他的。
大学毕业後,他回去看过一次原本的老家。瞒着碧娥,到了他原本生长的小乡镇,那个村落在山上,从台北坐火车要好几个小时,转电车後再徒步上山。
但是他没有见到任何人。
生母过世後,邻居说舅舅经常吸食毒品,几个月前又被抓去勒戒了。
那个男人在生母走了後,曾经在病床上探视过年幼的张崇文。不冷不热的眼神,说不出口的任何慰问,但是却在病床边放下了两颗超商买的一袋橘子。
即使是这样,就让当时年幼的他感到感谢与温暖,然後更多的是好奇。小小的他也想要知道,舅舅是怎麽看待他的。
回到台北的途中,他很懊恼,不明白自己为什麽会想要见舅舅,或母亲的家人。或许他想要让他们知道他长高了壮了,有所成长历练了,希望他们会愧疚或是後悔,说他们对不起他。
说母亲其实是爱他的。
他其实知道母亲很爱他。是因为那个男人在外头有别的女人,所以母亲才会用虐打他的方式博取她先生的关心。後来他成了被发泄的对象,久了之後,母亲的下手越来越重,久了之後,她眼中的爱似乎日渐稀薄。
或许是因为,他长得很像爸爸。
他的心里头不断模拟着,母亲会说其实是爱他的这句话。
即使是已经逝去的人,即使她曾经这样虐待他,但是他还是想念着。
在邱承飞之前,他的名字是颜展毅。他对每个名字有不同的记忆,好像代表不同的自己。颜展毅温吞,胆小,哭闹而幼稚,邱承飞是年轻而自傲的背叛者,张崇文是个忧伤的行屍走肉。
没有一个时段的他能够让自己骄傲。
来这一趟旅行,为的是面对自己。他似乎无法找寻自我价值,但是遇上了这个爱惹麻烦的女孩後,他才发觉被依靠,被需要,原来是很幸福的事情。原来照顾保护人,是一件既麻烦又开心的事情。
原来透过这样的方式,能感受到自己是被需要也被肯定的。他的价值似乎就是这个。
其实戒指或那张证件丢了都没关系,他本来就是要忘却这些东西,才能找到继续与自己相处的方式。
只是她的怀抱或亲吻,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清晨从她的怀抱中醒来,他发现意外的一夜好眠,虽然懊恼自己早就已经过了可以风花雪月的年纪了却还这麽任性。就算只是拥抱或亲吻,对一般人来说也是可轻可重的意义。不知道她会怎麽解读这件事。
他觉得自己惹了麻烦,却也感到意外的满足。很久没有跟人的距离这麽近,感受到呼吸或体温,接触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竟然离开了这麽久,却还是有所依恋。
原来他面对寂寞仍然是软弱的,也不如自己想像的这麽坚强。
莫安翎似白玉般的手臂上,锁骨上,脸上,都带着伤痕。
但是睡脸却清透纯真得像个天使,微微带着笑的嘴角,偏偏白天时後紧抿着一点笑意都不愿逸出。长长的睫毛与蓬乱的长发,眼下脸颊上细小的雀斑,透着清晨的阳光,和光线融化在一起,都是那麽娇美而妖娆。
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只是白天时不如睡梦中可爱。
她像是在布尔津看到的那片星空,因为简单所以璀璨。
拍拍她的背,她醒了。胡乱的揉了揉脸就跳下床上厕所洗脸刷牙,也不换衣服,就这麽穿着背心内裤走来走去,踢了踢脚边睡到一半脱掉的袜子,卷着被子抱着卫生纸就窝回床上,一路打了五六个喷嚏。
像个小狮子一样鲁莽豪迈,野性难驯,这样的女人从来不是他喜欢的类型,总是横冲直撞的个性也很容易惹麻烦,早知道他不该那麽多管闲事。
但是不管如今他是愿不愿意,反正是甩不掉了。
「几点了?」她说,眼睛没有张开,鼻子插着两管卫生纸。
「八点半,我们吃过早餐,买些乾粮就出发。」他看着她,表情淡漠。
她不问那些吻或拥抱是什麽意思,代表也是被伤害过的人。只有在爱情中翻滚痛苦过後,才会知道模糊才是最美的,暧昧才是最甜的,不要高估在别人心中的位置,是最能够保护自己的方式。
这是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教导他们与人相处不会受伤的模式。
安翎跳起来换衣服,毫不在意他的视线,套上了牛仔裤和靴子後,在背心外头穿了一件粉蓝色的衬衫,然後是有点厚度的芥黄色开襟毛衣和红色围巾。再来才是厚重的黑色羽绒外套。
他拍了她一下,「干嘛?」她问。
「穿这样骑马,你会屁股痛。」他说的是她的牛仔裤,一堆装饰缝线,骑一天马就会刮得破皮。
「但是我屁股有肉,你没有啊。」她不以为意拍拍屁股,背起自己的包包冲出房间。「快来吃早餐,大叔!」
真是个野丫头,他无语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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