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布匹一般的日暮懒懒散散的照耀在周日的柏油路上,和缓的风吹来鸟鸣与虫啼,说明了夏日的到来。煦煦的阳光配上暖暖的微风,营造出一抹令人昏昏欲睡的氛围。
路上几乎没有行人,偶尔有老爷爷老太太慢慢骑着脚踏车经过,翠亮的青草在路边摇摆,远处的稻田里隐约传来农夫的吆喝,一幅彻头彻尾的乡村风景。
荻野千寻抬起手轻轻压了压宽大的白色帽沿,晶亮的大眼睛为了减缓从柏油路反射上来的阳光而在阴影底下微微眯起。
千寻穿着一袭不加任何装饰的白色连衣裙,纤细的小腿几乎要与裙摆融合在一起,裸露的手臂提着一篮装着鲜花的竹篮,紫色的细绳在长及肩膀的马尾上静静闪耀。
是不是果然该把阳伞拿出来呢……不过阳光也不大,又有擦防晒乳,所以应该还好吧?千寻一边与对向经过的老爷爷挥手招呼,一边在心中暗忖。
白色连衣裙如画一般随风飘摇。千寻以假日特有的缓慢脚步,稳稳当当地朝着目的地走去。不知不觉白色凉鞋踩踏的柏油路已经变成石板路,平坦的地面也转为徐徐向上延伸的楼梯。
树枝摇动的声音充斥周遭,像是在祈福一样的沙沙声持续着,空气中隐隐蕴含着鲜花的淡香。缓缓地,一缕轻烟飘上不知何时变得寂静肃穆的空地天空。
一阵淅沥响起。千寻用木杓从身边的水桶舀起一瓢清水,缓缓淋上眼前的石板。在轻轻放下木杓後蹲在石板前,娇小的双手合十,闭上眼睛。
於颜色缓缓转暗的石板上,写着「荻野家之墓」几个字。
「爸爸、妈妈,我又来看你们了。我这次带的是栀子花,希望你们喜欢。」
一阵风轻抚过千寻的发尾,雪白的栀子花像是在表示谢意似地摇动着。
七年前,千寻与家人们搬到了这个纯朴的小镇。镇子虽不大,但生活机能与书店、公园、游戏厅之类的设施也算齐全,最近的城市也在公车就可以到达的地方,一家子的生活还算是稳定幸福。
但是就在千寻初中的时候,一场惨重的意外破坏了这一切。
在从大城市参加完家族聚会之後的山路上,千寻一家的车与载货卡车在转弯处相撞,严重的车祸夺走了卡车驾驶与千寻双亲的生命。
一个人的生活十分艰困,亲戚中也出现愿意收养千寻的声音,但依本人的意思而作罢。如今离那段痛苦的往事已经过去数年,千寻早已习惯了空荡荡的家,但偶尔还是会像是排解寂寞似的,提着鲜花来祭拜双亲的灵位、与他们说说话,就向他们还在世时一样。
话题大多都是学校发生的趣事、印象深刻的新闻报导、自己的身体状况之类的,但是最近几个礼拜关於某人的内容却越来越多。
「昨天白龙竟然在英文考试的时候交了白卷,让老师都气炸了呢,明明古文的成绩好到可以超越小雫的说……这麽说来春树好像也一样。两个人看起来都还挺认真的,没想到成绩真的是惨不忍睹呢。」
千寻脸上挂着觉得有趣的微笑,不禁回想着与白龙──赈早见琥珀相遇的情景。
某一天突然转进来的,生得一双清澈眼眸的美男子。他在第一天就因为古风的容貌和阴柔的气质迅速在学校累积人气,如今女性粉丝已经多到甚至到了会抢着与他打招呼的程度,连自己也被他吸引──只不过是因为别的原因。
其实在搬家前夕发生了一件怪事。从旧家到新家所花的时间与预定时间差了足足数天,惹得搬家公司十分生气。听到这件事的人都认为只是记错了时间所造成了落差而一笑了之,甚至还有人开玩笑说他们是被神隐了。
但是在那件事之後,自己就会时常做同一个怪梦。梦里许多长相奇特的妖怪与蟾蜍在金碧辉煌的宫殿徘徊,还有可怕的老婆婆、肥胖的巨大婴儿以及黑乎乎的巨兽。这怪梦总是让自己醒来後心有余悸,但是每次每次在梦的结尾,都会有一位看不清脸的男子在雪白的鳞片中现身,安慰在梦中担惊受怕的自己。
直到现在,千寻还是会时不时地将这个人与白龙重叠。
听白龙说,自己与他是在很久之前相处过的青梅竹马,不过自己却没有这一段记忆。虽然对他的话半信半疑,但是一直以来萦绕在脑海中的熟悉感与怀念却让自己无法全盘否定白龙的话。自己会将他与梦中男孩重叠,应该也是因为这份似是而非的因缘吧。
这麽说来,在白龙之後转入的插班生佐佐木春树──一位木讷寡言、顶着一头永远理不整齐的黑发与忧郁的黑眸、脸上长着不知是伤疤还是胎记的高大男生──与自己似乎也是同样的关系。
他从转学当天就直接在众目睽睽之下抱住了自己,自己还因此而警戒他了几天,不过他即使不太会表达情绪,却能够清楚了解他不是一位坏人。而且虽没有白龙那麽强烈,但自己也确实对他脸上的印记有模糊的印象,所以也大方地接受了他。
「──然後白龙完全不敢靠近那只蟑螂,嘴里还不断叨念着急急如律令、魑魅魍魉速速、速速速退散之类的东西,结果春树他直接拿起字典砸下去,问题立刻就解决了……」
千寻话越说越小声,最後终於阖上了嘴唇。荻野家的墓碑静静伫立着,既不催促也不躁动,就只是等着千寻再次开口。
不知为何,一股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挤满了千寻的心。
越与这两人度过相同的时间,心中这股异样感就越强烈。就像是忘记了一直以来使用的密码,明明是很重要的事物,却是怎地都想不起来。两人的轮廓越来越清晰,使得自己觉得那份完全没印象的记忆,似乎也开始真实了起来。
特别是白龙。千寻想起他在初见面那天所展现的,与春树截然不同的异样。
那天中午自己被满脸都是焦躁与不安的白龙拉出教室,追问自己对他的印象如何。在听见自己完全不记得的回覆後,白龙露出的表情甚至不是惆怅或悲伤,而是像绝大的期待被彻底辜负的失落。
自己一定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像哽住了什麽般轻轻颤抖的喉结,以及紧握着自己的冰凉的手。他微微湿润又黯淡的双眼,似乎在注视着自己身後的某种事物,却被现实所阻隔而显得污浊不堪。
看到这样的白龙,千寻当下只觉得心里好痛好痛。
自己到底是忘记了什麽,才会让那双明镜似的眼眸蒙上阴霾?
「呐,爸爸、妈妈。」
千寻徐徐睁开眼,栀子花洁净华美的纯白映入眼帘,而墓碑上的水渍早已晒乾,重回原先暗沉的深灰。
与现在自己的心情有几分相似。
「我现在只要回想起白龙那时候的表情,我的胸口就会绞在一起。也许是我脑袋太不灵光了,所以才会忘记了那麽重要的事也说不定。不过……」
想回忆起来。
原因是因为自己的内心深处翻腾而上的懊恼。不知为何反射性地,看着眼前这位似乎是因为自己而扭曲着表情的转学生,却无法说出任何安抚的话语,只能用自己与生俱来的乐天性格顺应着白龙他脱口说出的,令自己带有一丝丝奇妙眷恋的昵称。好在,终於让他重新露出了笑脸。
不过至今为止仍能在白龙脸上瞥见的微小阴郁,让自己知道什麽问题都尚未解决。看着重要的记忆被其他人记得清清楚楚,就像蝉褪下的壳,空有名为「荻野千寻」的外型,其内在却是一片空虚的模糊不清。
这种感觉虽是第一次承受,但却是难受得超出千寻的预期。
无法帮助白龙的无力感,以及记忆中若隐若现的片段,让千寻在墓碑前抓紧胸前的衣襟。
从自己与他亲密自然的互动,隐隐约约可以感受到,白龙对自己而言一定是个很重要的存在吧──
甚至是在其之上……也说不定。
思及至此,千寻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
白龙的笑靥、走路时自然表露出的优雅身段、偶尔会暴露出的意想不到的弱点、清秀的侧脸、充满力量又温柔的话语……关於白龙的一切一切,都在撩动着千寻的心。
也许,千寻自己也明白这种感情是什麽。
当然,以前也因为某个偶像团体长像美型就对他们产生兴趣,在幼稚园也憧憬过充满活力的男生,但是这股情愫却与这些感觉大相迳庭。更加成熟,更加令自己心痒难耐。
甜甜的感觉在脑海里扩散,让千寻不自觉地红了脸颊。
同时,一个疑问涌上心头。
自己真有怀抱这股感情的资格吗?
从自己与白龙间偶尔会展现的默契,千寻能确信自己与白龙的确有深刻的联系,但自己又怎麽会忘记这些?如果是重要的事物,又怎可能轻易忘得一乾二净?
不……这些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自己的态度伤到了白龙的心。
初见面那天在学校中庭,白龙说他是为了自己才来的。这席话让千寻一阵心暖,但同时也让她为自己感到羞愧。
看着白龙怀揣着信念赶来见自己,但自己却深深伤了他的心,并对最根本的原因浑然不觉。明明知道原因何在,却毫无解决的头绪与手段,这种无力感,不断不断地折磨着千寻的心。
无法坦荡面对重要之人的难堪的自己,又怎麽好意思对白龙予取予求呢?
这是头一次出现在自己生命中的宝贵感情,千寻也想要好好珍惜,不过……
自己真的,有追求这种甘甜的资格吗?
什麽都做不到的懊恼,以及半吊子的青涩感情。
陷入回圈的思考迷宫令千寻感到难受与困惑,让她踏上了通往墓园的柏油路。
如果是爸爸妈妈,一定能从过来人的角度,给予自己一个满意的解答吧?就如同以前伤心流泪时轻轻摸摸头安慰,还有每当遇上难解的问题时,总会笑着回答想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自己一样,千寻这麽想着。应该说,这麽期望着。
但眼前的石板,只会无言地凝望自己。
父母已经过世,这千寻当然知道。
但不知怎地,明知道这个行为毫无实质意义,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爬上神社的楼梯。
一行湿润缓缓滑下千寻白嫩的双颊。
爸爸,妈妈……我好想你们。
在模糊的视线中,千寻注视着接连不断升上天际的青烟,好像这样就可以到达父母所在的天堂似的
也不知经过了多久,烟香顶端的星火悄悄熄灭。
烟,也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