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中的丧礼总是阴雨绵绵,但那一天反而讽刺地天朗气清。五月的天气已有点闷热,我和父亲坐在七人房车中,冷气把我和外面的真实世界隔绝。司机胜叔自二十九岁起跟随父亲,已有二十多年了。我看着他的前额愈来愈秃,由配戴近视眼镜变成老花眼镜。小时候,我以为父亲想享受独自驾车上班的乐趣,常常叫胜叔送我上学。长大後,胜叔才告诉我,那是父亲的安排。父亲要他最信任的司机送我上学。
胜叔很了解父亲。尽管父亲从不说出来,但胜叔每次送我上学,都会挑选家中最普通的丰田。父亲常说,真正的富人不会炫富,炫富的都是伪富豪。他的任务只是早上把我安全送上学,下课後安全接回家,没有任何多余的事情。只要达到目的,父亲便不会多花半点无谓的精力。我还记得,第一天上中学时,那台半光哑枣红色四门丰田驶到玛利诺修院时,同学们不约而同地向我投来蔑视的目光。好像送你上学的不是平治、宝马便耻与为伍。
「二小姐,不用理会她们。」胜叔说。
其实她们也不想理会我。然而,中学三年级某一天,不知怎的我回到学校,同学们的嘴脸突然变得和蔼可亲。一些平时臭着脸的女同学,忽然向我说「早安」;那位每天喜欢在课室门前霸道地拦着同学们的「男人婆」,居然自动让路了;甚至那位不可一世的班长,竟然拉椅子请我「上座」!一位面容姣好的女同学挨近身来,水汪汪的大眼睛由我的胸脯直盯到下巴,当我和她眼神接触时,她的目光居然躲开了。到底那是真诚的虚伪,还是虚伪的真诚,我已分不清楚了。
修女在上圣经课时说,世界末日时人类都会发疯。在那一刻,我感到离世界末日不远了。
令她们发疯的理由只有一个:她们终於知道我是利兆丰的女儿。
次年,父亲把我送去伦敦。我在那儿除了读书,便很快学会了喝啤酒、抽大麻和到皮卡迪利圆环一带的赌场拉角子老虎机。幸好我有点小聪明,总算糊里糊涂考进剑桥,那算是我唯一能使父亲骄傲的成就吧!春天,莱尔学院的樱花树下,我遇上了一位碧眼金发的男研究生──後来才知道,他其实是院士。我从未想过院士可以那麽年轻。三年後,我毕业回港;而与三年前最大的分别,就是我己不是处子之身。
「老爷,到了。」
胜叔说话仍是那麽简洁,难怪父亲喜欢留他在身边。自从妈妈十五年前去世後,父亲愈来愈不喜欢多话的人。始终有资格对他喋喋不休的,只有妈妈。
胜叔想把车子驶入停车场,但围观的人群实在拥挤,车子被迫停在香港殡仪馆门外那条金光闪闪的柱子旁。「咇咇咇」七人房车的自动门趟开,一股暖流扑面涌来。照相机的闪光灯此起彼落,「擦擦擦」闪过不停。两名黑衣保镳迎上前来,替父亲阻挡十多个记者,把父亲护送入灵堂。他和哥哥走在前面。我戴上挂在胸前的Ray-Ban墨镜,颔首跟在後面。
那些闪光灯当然不是冲着我而来的。
「……利先生,你觉得谁最适合当华隆的主席?」「……利先生,你认为韩老先生离世对华隆的发展有什麽影响?」「……利先生,华隆的股价今日继续狂泻,你有什麽看法?」「……利先生,韩家两位公子是不是要打官司了?」
「利先生,传闻你会兼任华隆的主席,请问是不是真的?」
父亲突然在灵堂楷前停步,害我差点儿一股脑儿撞上他厚厚的背部。
「各位,」父亲回过身来,铁青着脸向记者们说:「今天是韩老先生举殡的日子。我只是前来送这位前辈最後一程。请各位不要乱猜,再过几天我自会在董事会上交代一切,然後向大家公布,谢谢!」说完转身入内。记者们想再上前,都被几个赶赴增援的保安员拦住了。
三躹躬毕,父亲紧握韩大公子的手,二人低声交头接耳。然後,韩大公子的目光向我投过来。
「请节哀。」我淡然说。
那是一句几乎毫无意义的应酬说话,但韩大公子显得异常受用──他的眼神流露着旁徨和不安。
韩大公子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他还未满四十,头顶却秃得像五、六十岁。他的样子长得一点都不像他的父亲。韩老先生犀利的鹰目、鲜明的轮廓、高耸的颧骨、修长的下巴,他好像一样也没有遗传到。圆眼、面肿、双下巴才是他的特徵。
「Amber,多年不见了,你长大多了。」
「对啊,十几年不见了。」
这几年,我出席社交场合多了,学会了借发问者的问题来回答问题。我右边眼角飞快地瞟了父亲一眼。他正在和韩二公子握手。待他寒暄过後,我便接上了。
「Amber,多年不见了,你长大多了。」
「对啊,十几年不见了。」
相同的寒暄,相同的对答。
「我还记得,上次和你见面时,是在你十二岁的生日会上啊!」
我眼珠子飞快地一转,然後尴尬一笑。
「我真的记不起来了。」
「我记得,那一次刘德华来为你唱生日歌了。」
印象中,刘德华最少来过我家三次,我又怎会记得是哪一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