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若神允諾 — 第三章、殘忍的事,不殘忍的精神(8)

那声音遥远而模糊,语音消散在一片沉默之中,她什麽都没听懂,意识陷入黑暗好像很长一段时间,然後慢慢一点一点微弱声音响起,随後音量渐渐变大,渐渐清晰。

「……她反正要死的,迟早总会有听到这个消息的一天。明天,明天,再一个明天,一天接着一天地蹑步前进,直到最後一秒钟的时间。」有人用法语温柔地说。

那道声音乾净绵长,每个断音,每个连音都连接得刚好,富有磁性的嗓音,低哑,又有种说不出的高傲,如冬夜的风雪袭来,让人不自觉深陷其中。

苏允诺的脑袋依旧十分迟钝,缓缓睁开眼,看清楚旁边的人之後,她几乎立刻弹坐了起来。

沈亦单边耳朵上塞着一只无线耳机,大腿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感受到她的动作,他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在旁若无人的安静中念完最後一句法语台词:「我们所有的昨天,不过替傻子们照亮了到死亡的土壤中去的路。」

沈亦按了按耳机,这才转向她:「你醒来了。」

金黄色的阳光斜斜地照亮半座绿茵缭绕的公园,两人目光对视。

苏允诺张口,正要说话,她直皱起眉,「你,好苦。」

她摀住嘴巴,刚才晕过去之前,有一颗药丸没来得及吞下去,直接在她口腔里融化。

「没礼貌,你要说也该说我好帅。」沈亦扔下这句话,转过身从旁边的背包拿出了一个蓝色水壶,「本来给你买的水刚不小心洒了,你得喝我的。」

苏允诺苦得说不出话来,一脸痛苦地接过水壶。

等她喝完水,沈亦把腿上的书本阖上,并摘下耳机,连同她还来的水壶一起收进背包里。

「药,你给我吃什麽药?」苏允诺抿了抿唇,舌尖仍有些微去不掉的苦味。

沈亦从背包里拎出了一大串用塑胶绳绑起来的白色药袋,然後放到了她的手上,「这些是你的药吧?」

苏允诺一呆,捏住药袋的手忍不住收紧,「你从哪里拿到的?我弟说我妈把我的药袋全部拿去丢掉了。」

沈亦一耸肩:「我去垃圾桶帮你找回来的。」

他抬起袖子凑近鼻稍,虽然换了一身衣服,也清洁过,身上好像还是有那麽点垃圾味。

苏允诺愣了愣:「你真的……」

「你不信,这是证据。」沈亦拉下袖子,像是展示战利品一样对她晃了晃手腕上的手表,作工精细的手表玻璃面上有一条歪斜的裂痕,「我刚好在附近,听到你弟吧?有个男学生追了出来,问你妈要把你全部的药拿去哪里。我好奇就跟上去看,不过你妈也真狠,直接就丢了。我等你妈走远之後,攀进子母车里面找,爬出来的时候,手被刮了一下,出来才发现变成这样,还好你妈错过了垃圾车时间,不然我就得追垃圾车了。」

苏允诺不自觉地皱起眉:「……为什麽要帮我?」

其实沈亦也不知道自己为什麽突然想出手帮她,也许是出於愧疚,他对这一切都很抱歉,抱歉因为他,又再次擅自把某人的人生打乱,就像当初他的出现,把安席言的人生打乱一样。

沈亦的目光落回了前方一处沙坑,日正当头,一帮孩子精力旺盛地在沙子里追逐玩耍,沉默了一会,他摸了摸下巴,然後用非常欠揍的语气说:「谁叫你表现得那麽臭屁,结果根本一点都不能让人放心!」

苏允诺不知该说什麽,僵硬地勾起一个笑:「如果我刚就这麽死了,不就证明你的占卜对了吗?」

沈亦对她负面能量过多的人生深感忧愁:「你就不能好好说一句谢谢吗?」

「谢谢。」苏允诺的唇角弯成了个奇怪的弧度,别扭了点,但还能看得出是个笑脸。

他转过头,冷不防对上了她的眼神,那不是生者的眼神,就像是对尘世间所有的事物都无所眷恋,既不恋生也无死欲。

沈亦无法想像苏允诺都经历过了什麽,才会让一个正值青春盛年的人光芒尽失。

「不过那个啥,我要慎重跟你道歉,昨天在车上对你说了那些话是我不对,我不知道你家的状况,我不小心看到了,但我没想到……」

他说不下去,似乎有些难为情。

「没关系。」苏允诺摇了摇头:「我不太和别人说我家里的事。」

公园的绿化做得很好,行人走道两旁尽是枝叶繁密的大树,天气刚回暖,树枝上稍显颜色单调,含苞待放的花苞几乎与枝叶融为一体。

苏允诺盯着跳跃在枝头上的雀鸟,表情祥和端庄。她的情绪一向很少表现在外,好似生来便无感,但又不会给人难以亲近的感觉。

「之後你想做什麽?假设你真的活不久了,你有没有特别想做的一件事?总会有个目标吧,你可别跟我说是钱。」沈亦说到一半自己笑了出来,然而看到苏允诺脸上的表情,那笑容瞬间凝固。

「要先活着啊。」苏允诺克制地露了个笑容:「要活着,才能有目标。」

她小时候想当钢琴家,以前家里经济还许可时,曾经有给她弄过一台钢琴,不过发生意外之後,钢琴和她的梦想都一起葬送在过去。再後来,怎麽赚更多钱成为了她唯一的念头,每一天,每一天,都是想着这件事。

沈亦皱了皱眉,简单粗暴地点评道:「你这人也太悲观了吧。」

苏允诺对他的话不予置评,她转向沙坑,孩童们的欢笑热络了半座公园,她的嘴角不自禁也微微扬起:「你问了我这麽多问题,那换我问你,为什麽想要学占卜?」

沈亦安静了一会,才说:「人其实是一种相当脆弱的生物,往往一个念头卡住了就很容易会想不开,总要有个人出现在他们的生命里,照亮他们的路。」

苏允诺安静地看着他,像是娴静的知性女孩只用眼神安静地追逐场上青春热血的篮球男孩,又认真倾听他的每一句话。

沈亦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忍不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你知道嘛,人总有无助迷茫的时候,那时候要是有人听自己说话,指点迷津多好,哪怕是神也好。不觉得这种时候占卜师就是个挺帅的职业吗?」

「沈亦,你太看得起自己了,你不是神,这世界也没有神。」苏允诺想起前些日子看到的那张宣传海报,语气带了些许责备:「有时候会发生的事终究会发生,不是你拚命去弄个殊途同归或是壮烈成仁,就能改变结果。」

比方她生病的事,又比方试图以塔罗牌去推敲一个人的人生,这些都是不对的,她不能认同。

「小亦,这世界没有神。」当年他妈妈留下同样的话後,就丢下年幼的他便自杀了。

「有没有神,我不知道。」沈亦轻轻一笑,他用食指指腹轻轻摩娑唇角,声音轻了下来:「允诺,没有神的话,造一个神不就可以了吗?」

苏允诺眉间一蹙:「我没有信仰,没有希望,也没有归属,谁给我造神呢?」

「我。」

苏允诺一时半会不知该说什麽才好,沈亦是她遇过最骄纵的人,她上网看过关於他的各种报导或是影片,脸书上有人成立了他的粉丝後援会,媒体甚至把他拱为天生具有神性的人。

她性情恬淡,只想着安好度过最後的生命,她不愿招惹谁,也不愿为谁屈就,现在她开始怀疑他们的相遇即将成为她这一生最後,也是唯一的错误。

苏允诺静静地望着他。

在她看来,沈亦实在是个不可理喻的人。

「好了,我该走了。」沈亦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同时他把一张名片放到了苏允诺的衬衫口袋,「明天早上八点半准备好你的履历和个人资料来这里。」

苏允诺诧异地望着他。

沈亦笑了笑:「那地方在找人,工作不错,翻译一些文件就好,老板很友善,薪水很好商量,你可以去试试看。」

沈亦早就转过身,说完话,他对後方的她扬了扬手,接着三两步离开了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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