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我们回来了!」尚在围篱外,柳翎便扯开喉咙高喊着娘亲,若非此时手中捧着刚领来的物资,估计都能跳上天了。
屋内的李氏闻声、确认丈夫与小儿子皆在熟睡状态并无异状後,连忙出来迎接——她正担心大儿子此趟一去迟迟未归,莫不是路上出了什麽意外。
没想到一开门,除了柳翎那掩饰不住雀跃神情外,还带来了两位贵客。
「娘,您看谁来了!」扬起的小脸一脸骄傲。
「公子、岑公子!」李氏惊讶地倒抽口气。
看见他们两人手中拿着的东西後,多少猜出大概,忍不住训斥不知礼的大儿子:「翎儿,娘不是让你去领东西吗?你怎麽能劳烦两位公子呢!」
「可是、娘⋯⋯」柳翎想解释什麽,想了想的确是自己理亏,小嘴张了张後仍把话吞了回去。
「柳娘,您别怪翎儿,刚好我们也有空,便擅自跟来了。」岑悦不甚了解他们这年代称呼人的礼数,又觉得喊李氏为「柳大娘」简直把人叫老了,琢磨了片刻後择了个折衷方案,他替一脸憋屈的柳翎解释:「这水跟食材都不轻,翎儿一个人估计得跑好几趟,我们顺手提一下、正好能省一些时间。」
「真是太麻烦您们了!」李氏甚感惶恐。她赶紧将人引进屋内将手中之物卸下,「两位公子不仅替夫君、小儿治病,还如此关照翎儿——」
「柳娘,您这话太客气了,我们可不爱听。」岑悦直接打断她未尽之言,「您也知道我来自异邦,不擅长拐弯抹角,咱们明着讲。」
「出门在外,有难互相帮忙本是应当,换成是别人,也不会变。」清秀的脸庞透着坚定,笔直坦荡地视线望向对方,言下之意双方皆明白——倘若现在受旱灾疫情所苦的是另一个村落,他们亦会插手相助。
无关身份或其他,即便他们自身处同处於腹背受敌的窘境。
岑悦不清楚寒靖等人如何考量,但他自己本身是绝对没办法视而不见。
国之本在於人,人不全何以齐家?甭论治国、平天下了。
寒靖一行人若选择越过村落离开,岑悦会配合,不过他们将决定权赋予他,便是尊重他的想法、意见,无论将付出怎样的代价;而岑悦与他们同行,便意味着愿意与这群人共进退同患难,倘若身份风声走漏导致朝廷追杀,他亦不独逃。
「您若真的要感谢我们,就留我们蹭一顿饭吧。」岑悦看向柳翎,「听说今晚加菜呢。」
同样的话不同人讲出来,所致的效果不一定相同,他等於间接替柳翎减少了一顿挨骂的风险。
小男孩偷朝他眨了眨眼。
「你这孩子、」都还没成的事就拿出来说嘴!李氏笑骂。
然後赶紧招呼他们坐下,自己也逐渐不再拘谨。
「我们不擅长厨房之事,就麻烦您了。柳大爷与翼儿我们来看护便可,您就放心去忙吧。」岑悦朝她点点头,三名大人将东西搬到厨房放妥後把空间还给她,接着来到卧房探查两名染疫患者的情况。
一样是不自觉带上「我们」的自称,自然而然地将寒靖算在一块,三王爷亦毫无怨言地与其同进同出,顺便将发言权让给对方,自己乐得轻松。
岑悦已经习惯将他当成背景装饰了,丝毫不指望冷面男出口帮忙,只求他收敛一下无意间散发出的生人勿近之压迫气息。
虽说擅闯他人寝间不合礼数,不过非常时期,无人顾及这些细节。
进入卧房,岑悦先是前去查探,「脸色比昨日好许多,」气息平稳,不难想见柳娘的悉心照护,「应该是渡过危险期了。」他判断。
「爹爹和翼儿会好起来吧?」听到他的话,柳翎忙不迭地追问。
「会好起来的。」没意外的话。岑悦也松了口气——今日巡视下来,见到疫情似乎有缓和的迹象,证明他猜测的方向没错,一颗高悬的心才稍微放松下来,「到完全复原尚需要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你可要多多帮忙你娘,别让她累倒了。」他提醒男孩。
「当然,翎儿最乖了!」小男孩得意地自吹。
岑悦先前没什麽机会与小孩子相处,因此拿捏不到分寸、他猜寒靖亦是如此,不过柳翎性格活泼,加上这年代的小孩似乎早熟,用一般的方式交流好像足以应付,因此他没再特地去斟酌用词间的差异。
而且他记得小孩子好像都不喜欢被当成孩子——至少自己当初是如此。
「那最乖的翎儿现在是不是该去帮娘的忙了?」岑悦微弯下身、直盯着男孩,秀气的眼楮飘向厨房暗示。
「呃⋯⋯」有种自己挖坑跳的感觉——柳翎其实想留下来和这位漂亮的悦哥哥待在一起,但的确不放心让娘亲一个人忙碌,小小的脑袋转了转,想到反正他们会留下来用膳,不会马上离开,於是放下心,「好!」乖巧地应得後,蹦蹦跳跳地出了卧房。
房间里剩两名沉睡的病患与两位暂无交谈的成年人後,瞬间安静不少。
岑悦觉得好像该打破沉默,一时半刻又不晓得该聊什麽,於是便枯坐着等待时间流逝。
身旁的人似乎亦无开口意愿。
寒真他们俨然跟了一位寡言的主子啊。
这几个人的个性果该综合一下。
脑袋天马行空地想着。
「说。」在他边观察着患者边意识游离之际,始终静默的三皇子倒难得率先打破一室寂静。
「嗯?」岑悦没来得及反应,纳闷地看向他。
「为什麽问。」
话题再度回到被柳翎的出现所截断的最初,岑悦这才知道此人尚未放弃追究答案。
「你也太锲而不舍了。」他都快忘记那段心血来潮的对话了,只记得那场尴尬结局的打斗。
寒靖不轻不重地瞥他一眼,眼神内的催促意味明显。
他实在不懂此人的执着。
岑悦轻叹口气,败在这样的坚持下。
反正也不是啥难言之事,只不过得先整理一下思绪⋯⋯他歪着头思索半晌才开口。
「我家⋯⋯虽然父母双亡,但还算过得不错,以前也是,基本上不需要为了过日子而烦恼。」徐徐地道:「我知道世界上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情况,我父母也一直有在做公益活动,但、怎麽说呢⋯⋯」顿了顿。
岑悦讲话有一股特殊的腔音,温和、柔缓,咬字间会习惯将一些词汇「滑过」、却不至於让人听不清楚,这习惯形成一抹特别的韵味,他猜是南方的腔调——听起来舒服。
在一群大剌剌的武将中,无形间显出安定人心的效果,搭上自身文人般的气质与出尘的容貌,很容易拉拢人心。
「就如同一出生便被赋予姓氏那般,曾经我以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如同饿了该吃饭、渴了要找水喝一样。但原来并非如此。」他不知该如何形容,不过岑悦知道眼前这名男子有好好地在听他说话,如同先前承诺过的——虽没办法给予解答,但他们会愿意听他说。
针对这样的善意,他不打算随意应付。
「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同时间里,有那麽多人其实无法拥有我所拥有的东西,这麽想来,其实我已经算很幸运了。」即便双亲皆亡,然而他在资源上并不匮乏,也不用为了生活与谋生问题愁苦。
唯一匪夷所思的状况是来到了此处,但爱捉弄人的老天爷又安排他与这群人相遇,天无绝人之路。
「感觉来到这里後,体会了许多东西。」不全然是坏事。
寒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将一席话听了进去。
「虽说名字只是个代称,但听你一解释,依然忍不住猜想、那些无姓之人的情况。」垂下头,眨了眨眼。
秀气的脸庞上闪过一丝复杂交错的思绪。
而後,两人再次陷入沈默。
「你⋯⋯说点什麽吧!」不给点反馈,他会觉得尴尬啊⋯⋯这种严肃的话题。
岑悦禁不住催促。
寒靖再次看了看他,接着终於开口:「你,会抱小孩吗?」牛马不相干的问题。
「啊?」听的人一脸问号。
「醒了。」抬起手,修长的指节对向床铺。
下一秒、彷佛在印证他的话,上头躺於内侧的男孩动了动,有苏醒的迹象。
顺着食指的方向望去——原本他的视线很少离开过床上那两名患者,只是因为谈话而暂时分心,五官感知亦无他们这些习武者敏锐,因此没能在第一时间内查觉柳翼的清醒。
男孩蠕动了几下後便张开双眼、眨了眨,转过头望向他们。
接着彼此互相瞪视。
男孩愣了愣,发现眼前竟然出现两名陌生男子、又不见熟悉的娘亲与哥哥,再加上生病未复元的不适,迟疑不过数秒——岑悦惊觉不对、正欲出声安抚前,一记快於他张口速度的大嚎盖过了他的声音。
搭配漫天的哭声——
「呜——娘、娘!哥哥——」
见状,岑悦抚额,「怎麽办?你快想办法呀!」如何安抚哭闹又不见得可以正常沟通的孩子?
「抱他。」简洁扼要。
这情况下出手,只怕会招来反效果吧?这年龄的孩子已经会认人了。
但也不能任他这样哭下去。
「你去抱。」至少带去找他娘。
「不会。」乾脆拒绝。
「你不会抱小孩?」骗人的吧?「你不是有弟弟,抱过弟弟吧?」
「奶娘抱。」轮不到他出手。他们这几位皇兄,每日光是要学习四书五经、各项武术与治国之道,便够忙碌了。
眼神瞥向对方。
哭声持续。岑悦头疼。
「别看我,我是独子。」连小猫小狗都没抱过,甭论活生生的孩童了。
三皇子依然没有移驾的趋势。
「欸、我看你才抱我便抱得挺好的。」抱小孩的原则应该差不多吧。
「不一样。」斩钉截铁地道。
「哪里不一样?」体积不同而已。
「他,别人的。」碰伤了担当不起。
「⋯⋯我就不是别人的?」岑悦傻眼,觉得这对话逻辑有点奇怪,又不知该从哪里挑毛病。
「云天国子民。」半个。以後会是他的。
不算外人,摔伤了他负责。
这时候倒是承认得乾脆了?岑悦鄙视,「我如果摔伤他、要负责的话,因为我是云天国子民,所以连带的你也有责任。」
好像说得过去。但三皇子选择性参考。
见此人依然八风吹动的打算,岑悦使出杀手鐧,「靖哥哥,你玩过猜拳吗?」皮笑肉不笑地扬了扬唇角、举起手握了拳,在三皇子面前挥舞,「一把决胜负,输的人赶紧抱翼儿去找他娘,是男人就别再罗唆了。」
寒靖看了看那握起拳来小自己拳头一号的手,再瞄到那坚定的神情。
最後定睛於一闪而逝的梨涡位置。
抬起手、在漫哭声中,及岑悦的蓄势待发下,猝不及防地探出手指——
戳了戳其梨涡处。
岑悦愣住。
这男人莫不是傻了吧?
好半晌没人再有动作,没多久李氏闻声赶到,迅速地望了室内一眼、掌握情况後随即抱起小儿子安抚。
岑悦举起的手僵了僵,愣了片刻後看看李氏、再看了看寒靖,最後尴尬地道:「我们猜拳决定谁要去厨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