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迷你客栈後他们在村内四处盘桓,看有否自己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沿途岑悦问出心中的疑惑:「这儿的人,是不是不一定有姓氏?」他发现诸如羽智、快浅和品青等人,似乎都直接以名字自称。
羽、快与品等字,均不像姓氏。他记得寒真提过自己从国姓,听起来原本亦为无姓之人。
但柳家却有自己的姓氏,因此似乎并非用贫富或家世等基准来区分。岑悦对此感到疑惑。
「对。」寒靖思索了片刻才回答他。
因为皇族身份,他一出生便被赋予云天国代表的寒之一姓,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经他一提才发现的确具此现象。
「为什麽?」不指望他长篇大论、钜细靡遗地回应,然而这人花时间思考後的结果仅采一个简单音节便算给了答覆,岑悦在心里翻翻白眼。
「父系亲族无姓者或孤儿,」无法追溯姓氏本源,「自然无姓。」
换句话说那三人则属两种状况中的其中一个。
岑悦无意探究他人隐私,何况名字充其量只是称号,但在注重血缘传承的社会风气里有此情形,他觉得十分好奇及纳闷。
没想过自己取一个吗⋯⋯出生後自然而然被赋予姓氏的岑悦难以理解,但这段日子以来体验许多过往不曾拥有的经历,再多的惊讶都不足为奇了。
他逐渐明白原先自己认为的再自然不过的东西,其实并非如此理所当然,然後才意识到原来过往的他所持有的资源与条件,已算得天独厚。
「怎麽?」突然追究这个问题。查觉身旁的人不明显的情绪浮动,寒靖问。
「没。」耸耸肩,继续前进。
见他无意多言,未被拒绝过的三皇子皱了皱眉,「为何有此一问?」迅速出手扣住对方手腕。
不痛的力道,却足以让此人停住脚步,回过身、一脸莫名地望向他。
岑悦低头望了望手腕处,再抬眼瞧见对方毫无放手之意,饶是那骨子里的帝王脾气被挑起了,他试图挣开,无奈冷面男简直吃了秤砣铁了心,不问到答案不罢休,不轻不重地交手了几回无果後,岑悦忍不住较真了。
他与寒靖仅正经比试过一次,旁敲侧击与正面交锋的经验推测,岑悦知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自己绝对占不到上风,但偶尔仍想挫挫对方隐藏不住的锐气——毕竟自己只是「半个」云天国子民,应该不需要处处看此人的脸色。
眼见无法顺利挣脱箝制,岑悦企图从他处着手。
他轻巧地挪动脚步、企图趁寒靖出其不意之际突袭,即便身高不具优势、但不影响动作上的灵活,他跨出脚、勾住对方,打算来个一绊。
瞬间读出他的打算,寒靖眯起眼,嘴角若有似无地一扬。
顺势往前一倒,岑悦见机不可失、正准备旧招重使,将人过肩一摔,岂知——莫名的,一瞬间天翻地覆、待他回过神来,自己已被对方⋯⋯抱在怀里。
岑悦傻住。
「本王可不会栽在同样的手法两次。」何况根本不具第一次。
先前摔不了他,这次更不可能成功。
易容遮去出色之外貌,掩饰不住天生的傲骨与霸气,岑悦被那道极具侵略性的目光近距离攫住,一时片刻无法反应,更没意识到两人此刻姿势上的亲昵。
「说。」将怀中之人难得的发愣尽收眼底,三皇子等着答案。
岑悦这才发现他们不合时宜的举态,挣扎着要下来。
他平时不习惯与人过於靠近,但先前在学习各项武术时难免与对手产生肢体碰撞,因此简单的触碰尚在他能忍受的范围内,再说他们都是男的,不具男女授受不亲之嫌。
只是当下寒靖锐利的眼神让他感到非常不自在,忆及自己正处於民风纯朴的古代,即便感情再好的朋友,亦不会出现类似的搂搂抱抱互动,何况是采如此暧昧的姿态被抱着
一开始是岑悦主动挑起的比划,但较量的冲动过後充斥脑门的唯剩一番尴尬。
就连共乘一马或共睡一榻床,都没此刻来得⋯⋯奇怪。
「放我下来!」使劲推了推闻风不动的冷面男。
双方交手瞬间便能运用高武力基础让自己不至於落地受伤——岑悦完全不怀疑此人货真价实的武功质量了。
他十足纳闷这里的人是吃什麽长大的,为何个个人高马大?自己一米七多的身高已在平均值之上,然而目前遇到的人若非同他差不多,就是都必须抬头才能直视。
如今被轻而易举地公主抱在怀里,抱他的人还能维持稳定的步伐行进,丝毫不感毫不费力、轻松自在,他不禁怀疑起人生——是自己在「未来」过得太安逸以致怠惰,抑或这年代的人先天基因优良?经过数千年演化後退化成他这等水平。
寒靖直接扣住那双不安分的手,外力促使岑悦更往其宽广的胸膛中捱近,几乎感受得到对方规律起伏的呼吸频率与心跳。
「寒靖!」敏锐地察觉两人已招来周遭疑惑的视线,岑悦急了。
始作俑者无动於衷,维持同样的姿势踩着稳健的脚步继续前进。
「公子。」没多久前方传来一声呼唤,二人不约而同望向声源。
快浅向他们行一简礼,报备:「公子,属下已召妥行猎之人,随时可以出发。」
三王爷微颔首。
收到无声指示的护卫拱手领命,转身欲离开,似视岑悦於无物,彷佛不觉得眼前两人抱在一起的姿势有何怪异之处。
岑悦傻眼,漂亮的桃花眼透着惊诧、来来回回望向他们。
他再挣扎欲脱出寒靖之箝制,无奈依旧未果,於是用眼神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
只是这等程度的困兽之斗对三皇子来说丝毫构不成威胁。
慌乱下他忍不住打破沉默:「等一下!」
闻声,原先已欲离去的快浅停住脚步回过身,疑惑地看向岑悦,「岑公子尚有吩咐?」
该做的稍早前都交代清楚了,此刻已无特别需要强调之事,他相信这名护卫会把事情办妥办好,不过⋯⋯他对面前的景象,都不感奇异吗?
不觉得奇怪,才是最奇怪的地方吧!
拜托你稍微阻止一下你们家公子好吗?
「那个、你⋯⋯都没什麽要说的?」皱着眉暗示加明示。
快浅顿了顿,思索片晌。
「岑公子会晕马,不适合一同前去狩猎。」即便岑悦射箭术不错,但晕马注定没辙,势必影响动态射击准度。倘若有何万一、非常时期,他们没有多余的人力再分神照护他。
岑悦翻了个大白眼。
「手下败将,动一下头脑好吗!」抬起被箝制住的手、「你们家公子!」
快浅这才恍然大悟。
「岑公子不像染疫不舒服的样子,」停顿片刻,彷佛在思考如何把话说得委婉,末的直接放弃,直白坦言:「岑公子是打不赢公子的,放弃吧。」没被摔着是刚好而已。
显然他目睹了两人稍早前对峙的场面。
「公子没让岑公子直接摔地。」已算仁至义尽,倘若岑悦看过他家三王爷驭马杀敌的英勇战姿,便明白他在这儿俨然获得最高级待遇了。
言下之意是他该谢主隆恩吗?岑悦哑口无言,「你是不是抓错了重点?」这里的人,思维都如此⋯⋯七弯八拐吗?「你不怕我对你们家公子不利?」这麽近的距离,很危险,非常危险好吗!
「所以才说——岑公子打不赢公子嘛。」论技巧,两人或许可以过招几下,论内力,岑悦明显屈於下风。再论体型条件⋯⋯快浅毫不掩饰地上下来回打量,只差没摇头叹气。
他这不是连双手都被制住了吗,还妄想反击?
岑公子聪明归聪明,似乎缺乏自知之明。
抱在一起怎麽了,他们俩不是还共乘一马、同睡一榻?他与其他弟兄们相处也都同样模式呀,根本见怪不怪。
无法沟通。岑悦死心地望天、闭眼,身体一松,放弃挣扎。
「那属下先告退了。」拱手一别,准备去执行任务。
岑悦乾瞪着眼目送他离开,再瞄了瞄四周。幸好大家虽存好奇与疑惑,但没太多眼神驻留,毕竟每个人多半身负救灾重任,没有多余精力关注这等闲事。
何况事件主角是两名对村民来说犹如天降恩赐的伟大人物。
无论他们多诡异多不合理,众人决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抓指令重点执行。
「该放下我了吧。」控诉的眼神望向对方。两人几乎无距离亲密贴靠,近到岑悦能将那面无表情、眼神却迅速闪过一抹不知名情绪的极短瞬间给捕捉。
「说。」淡淡地一句话,透出不屈不饶的精神。
岑悦都快忘记两人究竟为何打起来了,在他的提醒下才忆及这段。
这人真有莫名的执着与霸道⋯⋯心中再次腹诽。
「你先放我下来。」扯扯手抗议,一双长腿悬空踢呀踢。
寒靖没再为难他,二话不说将人稳稳放下、站妥。
一副等待兴师问罪的模样。
揉了揉手腕,虽不致於到疼痛的程度,火热热的触感余韵犹存。
「蛮力!」不禁骂了句,不忌讳当事者听到。
三皇子恍若未闻,无动於衷,一双利眼则眯了眯。
岑悦瞪了他一眼,发现没啥效果後放弃和此人讲道理,正欲开口,眼角余光瞥见一道小小身影,注意力随即被转移过去。
「翎儿。」出声唤道,成功引起男孩的注意。
两日走访下来,岑悦已将村民们的相貌与名字记住,尤其男孩的母亲柳氏、当初情急之下手握自己时的触感,让他忆及不久前离世的古玉昀,印象深刻,连带男孩家的背景情况一并记得清清楚楚。
听见有人叫着自己,柳翎闻声抬头,瞧见了昨日造访家中的两名大人物。
从娘亲口中知晓这群非村民身份的外来者是前来帮助他们的,小小年纪记妥她殷切的嘱咐、不得对其无礼,见着人切记要礼貌,招呼不可少,於是毕恭毕敬地停下脚步,未变声的童音嚅软地唤着:「公子,悦哥哥。」
娘亲说较高的那位大人不能直呼姓名,当以「公子」称呼;另一名漂亮的哥哥则可称「岑公子」,但他更喜欢另一个叫法,因为娘说那位岑公子的名字很好听,蕴含「喜悦、欣悦」之意,如同他漂亮且温柔的相貌性格,虽然少笑、看来有些清冷,却愿意为了全村村民冒险停留、出手相救。
柳翎没忘记昨日他在家中勾勒出的那记浅浅淡淡的笑容,让人很安心很安心,他莫名相信翼儿与父亲一定会无事康复。
岑悦被他脱口而出的称呼给疑惑片刻,狐疑地望向身旁的寒靖。
「公子」是指你?
不然?淡然一瞥,无声回应。
我是「悦哥哥」?
收回目光,不予置评。
「那个、翎儿,」虽在小村落成长、一路走下来没见着学堂之类的地方,但你母亲把你教育得很好、很有礼貌,只是⋯⋯能否别用这个字眼喊他,「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叫我『岑哥哥』。」岑悦正色地替自己正名。
大而明亮的双眸眨呀眨。
不晓得听懂了没。岑悦有点头疼。
如同秀气的外表不喜被提及,名字亦为岑悦另一个痛。
他知道姓名被赋予了双亲的期待与冀盼,望他一生无忧无虑、怡然自可悦——但岑悦始终觉得这字过於⋯⋯中性,连名带姓喊着的话倒还好,被直接叫「悦哥哥」又是另一回事。
听了别扭。
身旁一大一小的人儿沈默着,好似岑悦在唱独角戏。
「⋯⋯」
气氛顿时尴尬半晌。
「你要去领食物吗?」乾脆地换了话题。岑悦看到男孩手中捧着的一壶水。
如此判断,他们的确将岑悦耳提面命的叮嘱给放在心上了,没再继续食用家中旧有的饮食资源。
饶是孩子,力道有限,柳大娘估计在家中守着两名患者、不便出门,跑腿的工作自然落到柳翎身上。
见他这样,无非还得多来回个几趟才能达成任务。
「是的。」乖乖地点点头,「还要去食粮与药材处。」小小脑袋瓜谨记娘亲的吩咐,「娘说快浅公子带村子里的叔叔们打猎去了,晚上回来或许可以加菜。」村内乾旱许久、又逢瘟疫,民不聊生,他们已经许久未曾饱餐一顿,听闻此等消息,大家或多或少怀抱期待——特别是尚未感受过太多人间疾苦与残酷的孩子们,可以温饱对他们来说已是一种简单而实际幸福。
孩童们毫无掩饰的心声总最真诚,岑悦内心微微一震。
「嗯,晚上有肉加菜,你可要多吃一些,才能快快长大,爹与翼儿也能早日康复。」忍不住摸了摸男孩的头。他们跟随柳翎的步伐打算帮他一同前去提领物资。
「快浅公子很厉害吗?」扬起的小脸一脸期待。
「很厉害呀。」岑悦毫不犹豫地道,「他可是公子身旁和羽智并列第一的最强护卫,再加上村子里的叔叔伯伯们,绝对大丰收。」
「悦哥哥呢?」看向岑悦的目光闪闪发亮。
是「岑哥哥」⋯⋯在心里默数三声,提醒自己别跟孩子计较。
虽然他十分纳闷男孩喊人的标准,为何快浅被正规正矩地以「公子」称呼,自己却是⋯⋯算了,不提也罢。
「我不擅骑马。」岑悦承认。
「喔⋯⋯」点点头,好似有些失望,然而没多久便再次扬起笑容,「不过娘说悦哥哥很聪明,跟国师一样厉害!」
岑悦闻言不由得失笑,「这才一个晚上,你娘到底都说了些什麽。」再度揉揉男孩的头,搓乱了几撮毛发,惹来抗议。
「娘说爹与翼儿、还有村子里的人能得救,都多亏了悦哥哥!」理直气壮道。在小男孩心目中,早已将他们一群人视为英雄般崇仰的人物。
他想起柳氏婉约的面容,与昨日显而易见的焦切心虑。「其实并非如此。」摇头,「是大家的功劳。」非他一己之力足以达成。岑悦不愿居功。
再说追根究柢,乾旱瘟疫属天灾,无人後援却为人祸,是官府抛弃了这群人,若非他们即时赶到,後果不堪设想。如此慎重的感谢,他觉得自己担当不起,亦没资格承受。
「翎儿也帮了很多忙。」大家都在自己的岗位上尽心尽力,目的只有一个。
被他这麽一夸,男孩脸红了红。
「所以晚上加菜,奖励翎儿。」岑悦与寒靖领取了食粮与药材,一同走回柳家。
「悦哥哥也一起吃吗?」男孩满脸期盼。
「嗯?」没料到会有这项邀约,岑悦愣了愣,「不怕我把你的份吃光光?」挑了挑眉。
男孩一听犹豫片刻,没多久便下定决心道:「没关系,快浅公子那麽厉害,会带回来很多东西的!」
他好像无形中开了张不知能否成功兑现的支票。岑悦顿感心虚。
「如果翎儿不介意,那我就去蹭饭了。」
「公子也一起来吗?」视线挪到一旁始终沈默的男人身上。
柳翎有些害怕对方浑身散发出的生人勿近气势,但娘说这位公子本性如此、心地同样善良,加上他一直和岑悦出出入入、走在一块,理当不是可怕之人,於是鼓起勇气邀约。
没料到话题会转到自己身上,寒靖低下头瞥了下方矮他一大截的男孩一眼,读出他眼中有点期待又有些忐忑的思绪。
「无妨。」好半晌後给予回覆,算是答应。
「他吃更多喔。」岑悦一阵恶作剧心起,坏笑道:「是不是,『靖哥哥』?」
然後察觉身旁的人似乎狼跄了下,失了平时的稳度。
一抹孩子气的笑容在那张秀气的脸庞上迅速闪过,有报仇成功的快意。
寒靖捕捉到那抹孩子气的笑容。
从未被如此喊过的称呼从那软软的嗓调唤出,比春风拂过更容易使人⋯⋯心神荡漾。
三皇子眼神暗了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