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补习前,我提早出门到医院。
「唐翊优,早安。」管仲奄已经起来了。现在看到他一眼、甚至只是想到他,心底都会一抽一抽地痛。我怎麽就不知道自己这麽重情重义?
我坐下来,给他在出门前做的焗烤奶油炖白菜和一碗奶油炖饭,不确定地问:「你…能自己来吗?」
「可以,谢谢你帮我做午餐。」他感激地从我手中接下汤匙和碗,慢慢地吃着。「你做得很好吃。」
「谢谢。」
他好奇地问:「你家是做什麽的?」
「我家是开咖啡厅的,你也算是常客吧。」
他又扒了几口炖饭,而後问:「那我家呢?」
我摇头:「你没有说过。」
「也许我很唾弃我家人的职业吧?」他耸肩,挖了一点焗烤白菜。「那,我和你是怎麽认识的?」
「你吗……你当初为了要帮一个女生『打抱不平』而认识我,後来发现一切都是一场误会,然後又因为很佩服我就成为朋友了。」
他噗哧一笑:「是朋友吗?我应该是把你当成大姐来看吧?」我有些诧异。「至於那个要我『打抱不平』的女生,多半说的是假的吧?」
「全对……」我倾身:「你怎麽都知道?」
「直觉罗。」他一笑,吃掉最後一口炖白菜。
「也许原本的记忆,现在就是你的直觉吧?」
他不置可否地耸肩,又问:「我原本是怎麽样的人?」
「重情重义的家伙,原本不太爱读书,但在我的开发下开始学习。」我简明扼要地说完,深怕多讲一句,就会说出他是帮派头子的事实。可是,我本人不太认同这种隐瞒的做法,只是既然别人都那麽认真地拜托我了,我怎麽好拒绝?
他低下头沉思,轻声说:「那感觉…很不真实。心里还有什麽地方空空的,好像有什麽没被讲出来。唐翊优,你是不是隐瞒了我什麽?」
果然,原本的记忆还是深深的影响着他。我严肃地看着他:「你想知道事实吗?隐瞒你,是最重视你、最崇拜你的人们讨论出来的结果。他们希望你可以藉着这次失意放下过去的包袱,有更好的人生。」
他再认真不过地点头:「我要知道。拜托你告诉我。」
也许管仲奄也是个固执的人吧?「你以前,率领着一大票兄弟。你自己的说词是『只带小弟们去打欺负弱小的人,不菸不酒不吸毒』,我也就这麽信了。你的小弟们说,是你让他们有容身之处、不再饱受欺负。你的心地很善良,也希望你之後可以继续保持。」
「你说的那些小弟们…不希望我回去是吗?」
「那是为你着想才想的!他们不是不要你!而且,事实上…我也让他们解散了……对不起。」我越说越小声,观察着他的表情。
他没有什麽特别的情绪,又丢一个问题给我:「他们不来探望我,是为了让我不会放不下是吗?」
「他们其实还是有来看你,只是只敢开一个小门缝看。」我赶紧为那些人辩驳。
管仲奄笑了起来。「你笑什麽啦?」
「我没有埋怨他们什麽的啦,你不要着急。」他伸手揉去因为大笑而泛起的泪花。
我感到稍微羞窘:「谁知道你会不会因此产生个性偏差。」
「哈哈,不会的不会的,这点你完全不用担心。话说回来…昨天傍晚,有人来看我吧?」
我浑身一僵。「不,那个──」
他拍拍我的肩膀:「不用怕让我知道。那是我的母亲吧?不好意思,她说那些话。」
「你不要道歉,那不是你说的!她怎麽样都跟你没关系。虽然我一个外人说这句话很伤人,但是,自从她说出撇清关系的话时,不会有人会把你视为那个疯婆子的儿子。」
他静静地看着我,「唐翊优,谢谢你。我又一次因为自己曾经认识你而感到幸福。」
星期天,早上在补习班上完社会後,我又赶到医院。这次推开病房门,里面坐了一个人。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那个人感觉到有人进入,於是转头看向我。
「你好,请问你是……?」这个人彬彬有礼地问,让我放下戒心。
「我是管仲奄的朋友,叫做唐翊优。」我回以礼貌地颔首。
他眉宇轻轻皱起,问:「你…是他的女朋友吗?」
女朋友、女朋友、女朋友!全世界都没有纯纯的友情就对了?「只是,朋、友。」我咬牙切齿。
听到这个答案,那个人的目光变得柔和。「还好你不是。如果伤了一个女孩的心,我们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你才好。」
「不需要安慰我,现在更重要的是他吧?身为他的父亲,你怎麽到今天才来看他?你有把他视为自己的孩子吗?」我咄咄逼人。
那个人先是愣一下,随後恭谨地说:「不好意思,忘记向你自我介绍。鄙人敝姓管,名骏学,管氏食品的现任总经理。也是这孩子的叔叔。」
没想到,不是亲生父亲。「那他的爸爸在哪?」我质问。
「我哥哥在这孩子七岁时死了。」
我沉默一下,似乎揭开了对方的伤疤。「那,你为什麽现在才来看他?因为他不是你亲儿子?」我还是紧抓着这点不放。我知道这对管仲奄的叔叔而言很残忍,依然想为他出口气、为他平反。
「对不起,我一直到今天才知道。」
我不解:「今天?」
「自从他爸爸过世後,他的抚养权就在他妈妈及继父手中,而他向来也和我不亲。」
我没有马上接话,最後才小声地说出对不起。
「不要紧的,你一定是把他视为很重要的朋友吧?才会这样说。」他温和地微笑。「你也别站着了,我想好好和你聊聊这孩子的事。」
我搬了一张椅子到一旁坐下。
「你说,你叫做唐翊优对吧?」管仲奄的叔叔问。
我紧张地颔首。
「不需要拘谨。你的名字,我在仲奄的笔记本里常常看到,你一定是他很重要的人吧?」
我不好意思地否认:「怎麽可能啊,应该只是恰巧而已。话说回来,笔记本是?」
「这孩子一向有写日记的习惯,今天来这里之前,我在他房间里看到并翻来看看。好像是从去年开始,突然平凡出现你的名字,远高於其他人。今年的某一天开始,又有侯郁安这个人。他大概把你们两个当作很重要的朋友吧?」
「谢谢。还有…您知道他为什麽会进入帮派吗?」
「是个很长的故事哦,你要听吗?」
我热切地点头,他清清嗓子开始:「我们管家,爸爸那边是黑道、妈妈那边是一家食品公司。我哥哥身为长子便继承父业、我则继承妈妈。我哥哥虽然是黑道,但一向很善良,在管仲奄还小的时候也常常跟他玩在一起,和他妈妈也是鹣鲽情深的贤伉俪,直到管仲奄五岁那年不小心吃到海洛因,因此被毒瘾弄得与过去完全不同。原本和管仲奄的相处模式,变成每天的暴力;原本和老婆鹣鲽情深,之後因为吸毒而有了小三、小四、小五。最後我哥哥被抓起来,管仲奄的妈妈被仇恨蒙蔽,管仲奄变得瞧不起自己亲生父母。」
我叹气。管仲奄这家伙平常闷不吭声,把所有不快乐闷在心里。
「至於他进入帮派…多半是一种想要推翻帮派有不良风俗的印象吧?还有一点就是,我爸爸偶尔会把这些知识传授给他,在耳濡目染下也习得不少。就算我爸爸过世,也没有忘记。不过我在他的日记本里看到,他好像都带着小弟们做各种不像帮派的事蹟?」
我莞尔:「如果没有人找他们麻烦,那群人大概就像慈善机构一样吧?」
管仲奄的叔叔也轻轻笑了起来。我们再聊了一些管仲奄的事情後,我向他表示要离开。
「不好意思,这几天麻烦你那麽多,我大嫂也伤害到你了。诚心地为这些事情向你道歉。」管仲奄的叔叔满怀歉意。
我不在意:「这是他自己争取来的,与我无关。」
「然後…等仲奄出院後,我会带他出国留学。」他告诉我。
我报以微笑:「在出境之前,记得让他来我们家的咖啡厅关照一下,顺带一提,叫做CaféHouse。」
走出病房,我发现有个熟悉的身影。
「武天曌?你怎麽会在这?」
他若无其事地上前:「嗯…不能在这里吗?」
我盯着他:「真看不出来你和管仲奄有那麽要好。那刚才干嘛不进去看看?」
「我的确和他不要好啊。」他耸肩。
「那你到底为什麽会在这里?这可是宝贵的周末哦,可以让你把我的名次踢掉的大好机会。」
他没有马上回答我的问题,反而问:「管仲奄和他叔叔怎麽样?」
「你怎麽知道他叔叔在?」我顿了一秒,思路突然通了:「是你告诉管仲奄他叔叔的?」
他弯起唇角,小虎牙乍现。「不用你向大家募款了吧?」
「谢谢你!」我满心感动。
「不用特别谢我,我没有什麽特别的目的。」
我戳戳他:「你这样讲,感觉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哦。」
他大笑:「但如果能让你多看我一眼,倒是挺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