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汤黄浊滚水奔腾在洛河,令人赞叹的水坝像条巨大灰龙横亘洛河之间上,静静地守护洛城人民安全。
穿着一身黑衣腰上绑了同色包袱的秦湛白,从农村离开後不急着到江南赴约,反而绕道洛城漫步在左侧耸天河堤右边树丛林立的小径,雪色长发随性地绑缚几撮不妨害视线即可,剩下的发丝垂至身後迎风摇曳。
秦湛白双手负後,前路漫漫,来路静静,他独自一人行走在安静的道路上,低首用清澈眼眸看被树荫遮了泰半的脚下泥路,再抬首眯眸仰望蓝天苍茫,他用力呼吸,让夹杂水气与叶香的自然清甜塞满心胸,薄唇轻浅勾起一抹弧度。
上去看看吧!秦湛白心想。
下一刻,秦湛白提气,不需竹梯一跃而至耸天的河提边上,顺着能行走一名成年男子的河堤往水坝方向走去。
当他踩着稳重步伐盘腿坐在水坝中段,脚底下是浩浩汤汤的滚滚黄水,时而有商船从下穿过,时而有海鸥掠过水面抓鱼旋上,秦湛白仰头看浩瀚天幕,感受自己竟是如此渺小,就像一粒藏於阡陌稻田的稻谷般,毫不起眼,亦毫不重要。
但他一点也不在意。
前半生的兵马倥偬、命悬一线,却还是被南宫冉无情地打算劫杀,倒不如隐於市井,做个平凡自在的人,时而穿林打雨徐徐行,时而隐於市集悠悠然来得自由。
秦湛白看向水坝尽头,犹记去年接近此时洛河暴涨那天,南宫陵博就站在支流上的水坝闸门前,面迎暴雨和大夥一起听萧蚀指挥开闸门引水入支流。
那时,与秦湛白同组的一名男丁没站稳掉入水里,是秦湛白眼明手快捉住男丁的手,想将他从水坝底下拉起,而想救人却也因为绑在腰际与闸门铁盘间的绳子没系好,整个人被拖下水情况岌岌可危,是南宫陵博飞扑上前抓住飞舞在空中的麻绳,将粗糙绳子綑在自己右手掌上,才没能让他与男丁落水。
秦湛白永远无法忘怀,南宫陵博当时的神情是慌忙的、是紧张的。
与他相识十六余载,秦湛白见过南宫陵博此番模样,除了那回再来就是他离开皇宫那日。
过去,南宫陵博如何的睥睨天下,昂首傲然挺立於暗潮汹涌的朝堂上、兵临城下的战场间,他彷佛看透天地、看透命运、看透人生百态的深邃眼眸都未曾露出惧意。
唯有在即将失去秦湛白时,才可以从南宫陵博眼底看见此番眼色,对南宫陵博来说,他秦湛白果然很重要呢!
「皇爷,我想你呢!」秦湛白扯嘴笑了。
接着秦湛白松开绑在腰际的包袱从中取出墨台与毛笔,将蓝皮书本摊至尚未写字与绘图的页面,看着前方景色,一笔、一笔勾勒过去与南宫陵博到过的此景,将眼前的景象画入纸上,在画里又绘了当时的他们。
秦湛白在画旁,用必定会被南宫陵博嫌弃的飞斜字体写下:千里暮山重叠翠,一溪寒水浅深清。
「嗯,感觉好像少了什麽!」秦湛白摸了摸下唇,菱唇勾起一抹淘气弧度,继续写着:皇爷高挺好威武,湛白真的想皇爷。
秦湛白落笔後,忍不住环抱肚子笑了好久。
接着秦湛白将墨迹已乾的蓝皮书与笔砚放回包袱,从怀里取出一块乾粮就着壮阔美景果腹,最後索性双手当枕躺在水坝上闭眸假寝。
只是当秦湛白想小睡,脑海却浮现第一次上水坝查看工程时,他穿一身藏蓝色滚绦红边衣袍与靳临从水坝前端走到底端,而南宫陵博却双手负後站在水坝中段,眺望彷佛能奔流到世界尽头的无际洛河。
那时,南宫陵博拦住想跟着大夥下水坝的秦湛白,表示想与他说说话。
当时秦湛白一只脚曲起一只脚沿着水坝墙面贴放坐着,南宫陵博则盘腿坐在身侧,两人望向远方说了好多话,但南宫陵博却始终不肯看秦湛白让他好生挫败。
犹记当时,秦湛白埋入南宫陵博怀里双手环着他的後颈,以天幕为盖吻上南宫陵博的双唇,而南宫陵博将他抱入怀中,让他坐在腿上低首回吻。
当四片唇瓣缓缓分开时,秦湛白永远记得,南宫陵博说了:不因为你是男人,也不因为你长得好看,因为你是秦湛白,所以我爱你。
南宫陵博的示爱如此赤裸裸,震撼了当时秦湛白的心。
然而当时,南宫陵博早已知晓两人即将面对凶险,但依旧天真的秦湛白还问着:我与朝堂,我秦湛白与大端王朝,皇爷选哪边?这般幼稚无聊的话。
秦湛白还记得用信誓旦旦的语调,说着他离开南宫陵博那夜,未曾想起的誓言。
若皇爷选择大端朝,我愿成全皇爷的忠孝两全,若皇爷选择我,我秦湛白必定生死相随,永生永世不分离。
但面对选择当下,南宫陵博用最残酷也最深情的方式选择留下秦湛白,但他却无法为南宫陵博选择留下。
还说什麽生死相随,永生永世不分离,笑话!秦湛白你就是个笑话!
秦湛白用手肘盖住闭上的眼眸,泪水却毫无节制地争相落下。
现在秦湛白才晓得,原来他真的好爱哭!
当秦湛白再次张开眼睛,落日溶金已将他包围才发现竟然睡着了,赶紧起身到洛城城中找了间客栈休息。
用过晚膳的秦湛白将笔墨纸砚绑成包袱挂在腰际,独身一人行走在已无人踪的洛城大道上,双手负後一边浅浅哼歌一边看周围风景,倏忽,见大街上的小巷口如此熟悉,过往场景跃然心坎。
秦湛白记得了,与南宫陵博即将离开洛城前往江南前一日,他们俩在茶馆喝茶,他还借了「九霄环佩」弹奏一曲「高山流水」,在众人追捧下拉南宫陵博转入巷内,他压下他的头,狂烈地在鼎沸人流大道旁,鲜无人踪小径内激吻南宫陵博。
「那时,我们还忘了拿采买的乾粮呢,结果回驿馆,我把所有的错怪在皇爷头上,让皇爷被纳兰臭小子臭骂一顿。」秦湛白笑着自言自语。
秦湛白席地坐在无人的街上,从腰际取下笔墨与蓝皮书册开始描绘眼前静谧小巷,最後再将两人紧紧相拥模样画入其中。
接着秦湛白在图旁写下: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皇爷身形如松柏,直令湛白心曳动。
收笔後秦湛白又自个笑个不停,他开始预想,南宫陵博看到这本「洛城游记」时,会是什麽样的皱眉表情。
秦湛白猜想,南宫陵博定会把他抓到桌前,落下一大叠书要他好好研读吧!
搞不好南宫陵博还会替他写好读书规划,勒令他在南宫陵博从西北战场凯旋而归要抓着他验收读书成果。
就在秦湛白边哼歌边收拾笔墨,身後传来一道充满疑惑的声音,令秦湛白转身望向话者。
「秦将军?您怎麽在此?」
秦湛白回头,只见一名眼熟的高大男子张着诧异神情看向秦湛白。
「你是?」秦湛白起身扬眉,他虽觉得高大男子十分面熟,却想不起是谁。
「我是去年帮洛河水坝,打造闸门的打铁舖总管呀!秦将军当时还帮了我们好多忙。」打铁总管笑得好开心。
秦湛白想起来了,他还记得总管有位脸圆圆的可爱孙女,「总管好久不见,过得好吗?」
「托秦将军的福,我们过得非常好,其实,当时还不晓得您是一品将军,也不知道您身侧的黄爷正是当朝的皇爷,还指使您们做事,若不是您们离开後,萧蚀萧大人偷偷告诉我们,我们还不晓得有幸与高官共事呢。」总管抓抓头,一脸不好意思地开口。
秦湛白扯扯嘴角,貌似礼貌回覆总管的歉意,但心坎却浑然一震。
秦将军?
他早已不是一品将军,只是一般的市井小民,一个再平凡不过,为了混口饭努力活下去的平凡人。
退去「秦将军」三个字,他秦湛白还能昂首站在南宫陵博身侧,与他携手共度来生吗?
秦湛白猛然惊觉,自己与南宫陵博的云泥之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