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湛白陪着小芙不知道重复逛了几回摊位後,一有热闹就欢腾的小女孩总算知道累了。
小芙一手拉着秦湛白一手拍拍自己的大腿,「大哥哥,我们去河边坐坐好吗?爷爷给了小芙和哥哥两颗馒头,咱们去河边吃。」
秦湛白朝小芙颔首,毫不费力地单手捞起小芙,让她双手环着自己的颈子,小小的身体贴在秦湛白强健的胸膛上,抱着她往离市集不远处的河提走去。
两人穿过来来往往行人,脚下踏过铺叠在地面的红砖,当喧闹声越离越远,眼前是一条笔直的道路,斜坡上长满了绿草,清澈的蜿蜒河流两岸遍地青草,是十分清静的地方。
秦湛白捡了块草地放下小芙,曲起一只脚坐在地上,平静眸光望着对岸一株随风摇曳的垂柳,绿色柳枝尖端没入水面随着水流方向摆动,脑海却无法克制想起那时,南宫陵博遂了他的心意,在江南租了艘画坊船,让歌女们在船上唱歌助兴。
虽那时江南两岸柳树如炽,与眼前景色完全无法比拟,但总还是让秦湛白想起旧事。
当时,秦湛白记得自己向歌女借只炭黑笛子,神采飞扬地站在船头吹笛,还在画坊船随蜿蜒河流漂行时亲吻南宫陵博火热薄唇,那时的他们,不顾众人眼光,恣意地、随兴地搂着彼此,用最赤裸裸的肢体接触,表达翻涌在体内的火热情爱。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南宫陵博低醇的嗓音带点喑哑,长指抚着他的侧脸,低低地吟诵。
秦湛白还记得当初,他笑着回了句: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描述的是思念可以穿过千山万水,自由自在地决定心之所向,而我,一直待在皇爷身侧未曾离开,何来淮南皓月冷千山?
薄唇轻轻扯着像是怀念却又讽刺的弧度,在这时刻,秦湛白总算明白,那日,南宫陵博早已预知两人的结局。
秦湛白的右手无意识地握紧怀中钥匙,闭上眼眸脑海不需多做描绘,身着黑色长袍,垂着一头黑发的南宫陵博跃然心坎。
南宫陵博,我们俩终如你所言,已是淮南皓月冷千山。秦湛白勾起苦涩浅笑。
但秦湛白却不愿承认,在他心底,思念着南宫陵博却已是「冥冥归去无人管」。
是,秦湛白不愿承认,他想南宫陵博。
是,秦湛白不肯放下,南宫陵博对他做过的一切。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五蕴炽盛,秦湛白无一不深深沦陷其中。
佛说,爱是追求融合克服分裂的表现,人类的爱是追求生命的一统,而今,与南宫陵博不得不的爱别离,让秦湛白痛苦得浑身发颤。
佛说,人的欲望与欲望间无法合而为一,就会反噬自身的无边欲望,思念着、憎恨着南宫陵博的求不得,让秦湛白追求着、痛苦着,却也一点一滴失去着。
佛说,当爱无法弥合,就会改以怨憎着、痛苦着,秦湛白对南宫陵博的怨憎会积压在心底,不只伤了南宫陵博也反伤自己。
秦湛白怎麽不知道,他的贪恋、他的痴迷、他的愤恨以及他的不肯原谅,像一条毒蛇缠绕他的五脏六腑,任由毒液一点一滴渗入血中,最终只能抱着漫天恨意独自老死。
但要怎麽原谅?
秦湛白要怎麽原谅南宫陵博?
南宫陵博带给他多少关怀与快乐,甚至他的生命都是南宫陵博赐与,他应当要对南宫陵博感激涕零、感恩戴德,但他却亲手扼杀生命里唯一的血亲,只为了自私地继续让他存活?
秦湛白要怎麽原谅南宫陵博?
其实,秦湛白万分明白,他无法原谅的,除了南宫陵博,还有继续存活的自已呀!
秦湛白缓缓睁开眼,只见小芙用一双圆滚滚的眼盯着他看,双手捧着两颗米白色馒头,正用充满好奇的眸光审视他。
秦湛白没有任何表情,眸子盯向小芙。
「大哥哥,你想什麽?还是睡着了?」小芙咧着笑偏首问话。
秦湛白浅浅勾起嘴,他想起每次南宫陵博没即时回话,他也总会问着:皇爷,您是睡着了吗?
原来这句话听起来挺恼人的,明明只是不说话,或者还思考着要说什麽,却被说成睡着,令人哭笑不得。
南宫陵博总是宠着我、依着我,可恶的南宫陵博,在我茫茫无所依、失去一切的时候,竟还忝不之耻地想起你的好。秦湛白忍不住扯了抹微乎其微的嘲讽冷笑。
「哥哥吃馒头。」小芙把一颗馒头递给秦湛白。
秦湛白接过馒头,拿在手上还没打算吃,眸光继续看向前方,任由小芙挨在他身侧准备大快朵颐。
「怎麽有臭小鬼和白发男霸占我们的位置!快滚,本大爷把这包了!」一名夹杂讪笑的男人声音从後头传来。
小芙害怕地起身,小小的手紧紧握住馒头,转身看着身後不知何时聚集约二十来名身穿灰色官服的衙役,身躯忍不住颤抖,晶亮眼眸害怕得积满泪水。
秦湛白连理都懒得理,继续坐在草地上手捧馒头,一双清澈却毫无生气的眸子直直盯向远方,心神似乎飘散在远处还没回神。
「官差大人们不要凶,我跟哥哥马上离开。」小芙吓得落泪,一手拿着馒头一手扯扯秦湛白的衣服,示意他们赶紧离开这。
「知道走就好!」站在前头的官差大手一挥,打掉小芙手上的馒头,让白嫩嫩的馒头在地上滚好几圈,不只沾了泥巴还沾上草汁,让小芙心疼得泪掉得更凶。
「爷爷给小芙的馒头脏了!」小芙哭得抽抽噎噎,蹲在地上把馒头捡起来拍了拍,但还是有许多灰尘沾在上头挥不掉,让她心底好难过。
秦湛白总算起身,缓缓面向二十来名官差,浅色眸子没有任何情绪,向两泓死水般一点光华也没有。
「哥哥,我们走吧!」小芙拿着脏兮兮的馒头,拉拉秦湛白的手颤抖说话。
秦湛白低眸望着小芙手上的脏污馒头,冷然将手上的馒头交给小芙,接着缓步上前,一个劈掌打得为首的官差喷飞出去,再下一个转身又是一掌,出手如电,转眼间已有十来名官差倒在地上痛得站不起来。
小芙没料到秦湛白竟身藏不露,傻楞楞地在一旁也不知道闪躲。
这时,一名被秦湛白打在地上的官差探手欲抓小芙当俘虏逼他收手,一颗石子却从不知何方射出,直直贯穿官差的手腕,痛得他在地上打滚。
当秦湛白双手负後站在草地上,冷冽眸光宛若修罗一点情绪也没有,官差们赶紧得空边跑边爬奔回衙门,在逃跑的过程中,还不忘回头看秦湛白有没有杀来。
只见秦湛白雪色发丝在空中飞扬,高挺身型虽身着黑色粗布宽袍,但依旧昂然立在原地,才放心地离开河堤。
「你们给老子等着!」临走前,为首的官差还不忘撂狠话才转头奔跑。
秦湛白见官差消失在视线里,才坐回草地望着小芙挨在他身侧,瘪嘴看手上两颗馒头。
「大哥哥你真的好厉害,居然把他们打跑了,认识大哥哥快七个月了,现在才知道哥哥这麽厉害。」小芙仰首看向秦湛白,但眉宇间没有任何笑意,反而是忧心忡忡,「不过官府的人非常坏,今天哥哥打跑他们,他们过几天一定会来村子找麻烦,不过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来村里找麻烦,相信大家能一起渡过难关,所以这一切不是大哥哥的错,千万别怪罪自己。」
秦湛白面无表情望着小芙,只见她朝自己笑了笑後,忍不住垂眸瘪嘴,泪水扑簌簌流下。
「爷爷给的馒头不能吃了,那是爷爷为小芙和大哥哥做的馒头。」
秦湛白探手拿起沾满沙的馒头,把馒头拨成两半後,将其中一半的馒头撕成一小块放入嘴里。
「大哥哥,馒头脏了耶!」小芙惊诧看着秦湛白的动作。
秦湛白低眸望向小芙,左侧薄唇轻轻掀起。
「那小芙可以吃这一颗乾净的馒头吗?」小芙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
秦湛白浅浅颔首。
小芙总算咧开笑容,指着不远处的小桥笑着说话,「小芙到桥上吃馒头,吃完就回来喔!」
秦湛白又是轻轻的点头。
小芙这时小心翼翼地抱着馒头,跑到小桥上一边玩耍一边吃。
秦湛白冷然的浅色眸子遥望小芙小小的身型穿梭在小桥左右两侧,又撕了一块沾泥沙的馒头送入嘴里。
原来过了快七个月。
原来我已经快七个月没开口说话。
秦湛白咀嚼嘴里的带沙馒头,将其吞入肚内後,用带点沙哑的嗓音轻轻地、浅浅地说话。
「南宫陵博,出来。」
话落,站在远处的南宫陵博双手负後缓缓走近秦湛白,他穿了件墨黑滚绦红色宽袍,黑色长发在身後随意束起,模样一如过往,三分俊逸中带着七分凌厉,他的面容没有诧异秦湛白发现自己,有的只是了然。
南宫陵博高大身躯席地坐在秦湛白身侧,深邃眼眸并不贪看秦湛白,反而随着秦湛白望向远处。
秦湛白把另一半沾沙的馒头递给南宫陵博,自己则将手里剩一点的馒头送入嘴里咀嚼。
南宫陵博接过秦湛白递来的馒头,毫不在意上头沾了沙,撕一块放入嘴中,吃着与秦湛白相同的食物。
曾经的兵马倥偬,他们挺过多少次恶劣环境,一口一口将乾硬甚至发酸的食物吞入肚内,为的就是带上胜利活下去。
而今,馒头上不过沾了沙跟草汁,与之相较算不上什麽。
秦湛白将口中的馒头吞入肚内後,才开口说话,「听到了吗?」
「嗯,这事我会派人去办。」南宫陵博回话。
不需秦湛白明言,南宫陵博晓得秦湛白说的是官府或许会派人到村中找碴,所以在事情还未发生前,南宫陵博会抢在前头,解决官府欺压百姓一事。
「湛白,过得好吗?」南宫陵博再次开口。
秦湛白依旧没望向南宫陵博,薄唇轻掀,「我好不好,你不都一清二楚。」
懂南宫陵博如秦湛白,七个月前那夜,若非南宫陵博有十足把握能全然知晓他的行踪,南宫陵博绝不会放手让秦湛白离开视线。
所以秦湛白一直晓得,身边总有些许武功高手躲在暗处跟踪他,虽秦湛白打定主意离开南宫陵博,离开皇宫内苑,但他晓得欲摆脱南宫陵博的监视比登天还难,索性让人跟着,只要不打扰他就成。
只是秦湛白没想到,南宫陵博竟会亲自来穷乡僻壤见他,若非方才出手救下小芙,秦湛白还没能发现南宫陵博的身影。
「湛白,别生我的气,好吗?」南宫陵博转首看向秦湛白。
秦湛白离开的七个多月里,南宫陵博不只一次躲在暗处看秦湛白过着最朴实、最平凡的生活。
南宫陵博看得出秦湛白虽偶尔露出浅浅笑容,但他一点也不开心,甚至十分郁闷,这令南宫陵博於心不忍。
有好几次南宫陵博都想冲上前紧紧拥着他,狠狠吻着他,但他一次次忍了下来,在每一次匆匆见秦湛白一面後,他得连夜返宫处理棘手又烦心的国事,让南宫陵博痛苦难当。
不过,秦湛白总算愿意开口,所有的痛苦又显得微不足道。
秦湛白依然不看南宫陵博,站起身抬脚朝小芙的方向走去,貌似打算回小芙的家。
南宫陵博跟着起身,在相距秦湛白五步的距离亦步亦趋跟着,一行三人穿过已经准备收摊的市集,往徒步小半个时辰的小芙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