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了!第一天就有许教授的课,贾庆仁果真意兴阑珊。尤奇唤他,从房里传来打哈欠的声音,显得睡眠不足。
何莉婷从庆功那次疯狂夜之後,几乎夜夜都在贾庆仁房里过夜。他们恋情正火热,橡皮糖似的片刻也舍不得分离。尤奇知道多劝无益,带上素描工具盒、画架,顾自前往学校。
尤奇是不会骑重机去学校的。虽说重机是二手货,可停在学校停车场,毕竟太骚包。没想到公车客满,过站不停,他才走进校园,就听到上课的钟声。他赶紧小跑步,冲进艺术大楼,却在走廊里和人撞了个满怀。两人手中物品匡琅匡琅掉满地,尤奇立即蹲下身去捡拾。
「瞎眼啦!咦?」被撞的是女子,一生气,就骂人,骂到一半却停住了。
「是你?」尤奇抬头,也忍不住一阵错愕。
是甄萍。
在艺术学院遇见夜总会小姐已经够教人惊奇了!更让人意外的是,她竟然抱着和自己一样的物品。
两人当然无暇闲谈,快手收拾完地面物品,快脚走入一间宽阔的教室。
是一间画素描用的圆形教室,尤奇已是研究生,自然知道教室的中心有一旋转的圆形平台,可此刻平台却被二公尺高雪白的布幕遮住了。两人不敢多观察,尽快寻妥位置,架好画架。
因为是旁听生,尤奇选择的是教室角落不起眼的位置。甄萍慢到,也只能选择另一处角落。
器具方准备妥当,雪白布幕缓缓卷起。尤奇一看,忍不住大口吸气。
平台上一位长发披肩的女子,微微侧身,轻倚着高脚椅。
女子并未穿着任何衣物。
尤奇往甄萍望去,发现她脸红通通的,满是惊愕与羞涩,彷佛站在平台上的是她自己。
众人始则惊讶,继之交头接耳。正在议论纷纷之际,教室门口缓缓走进一位叼着烟斗的中年男子。菸斗上方烟雾袅袅,依旧燃着菸草。
中年男子笔直走向裸女,举手轻轻拨了拨她垂落肩头的长发。动作非常轻柔,态度极其虔敬,彷佛眼前女子是寺庙内佛龛上饱飨人间馨香的九天玄女。
「好!」中年男子陡然双手一拍,说:「一号王文德,说说你的看法。」
中年男子自然是许教授了。尤奇在选课须知上看见携带画具的嘱咐,又看见了裸女模特儿,以为要开始画素描了。怎知许教授取出学生名册,态度从容的点人回答。
全体学生一片譁然。没有任何说明,就要学生发表意见,而且似乎要逐一点名,无人幸免,这是对大一学生的震撼教育吗?
尤奇倒觉得这位留学欧洲的教授果真很特别,只不知他葫芦里卖甚麽丸药。
王文德是个留小平头、个头瘦小的男子,由於事出突然,站在位置上搔头抓耳,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许教授则气定神闲,耐着性子等待,一副学生不回答,绝不善罢甘休的模样。
王文德迫於无奈,结结巴巴说:「很美啊!」说完,转身面对同学,耍猴似的扮了个鬼脸。
全班哄堂大笑。
「废话!」许教授笑骂,倒不强人所难。以目示意王文德坐下,等全班笑声渐歇,接着点第二位学生。
许教授未制止笑声,也不苛责王文德,学生们自然明白眼前这位名声如雷贯耳的教授,其实并不吓人,也就比较勇敢的表达自己的意见。不外乎是一些称赞眼前模特儿骨架高挑、筋肉匀称、肤色柔腻,诸如此类的话。许教授听着,都不做评论,只一个劲儿微笑。很快的,几乎所有学生都讲完了。
「我可以发言吗?」
突然响起一句低沉的声音,甄萍身旁站起一位男子。男子胸膛壮硕、脸孔俊俏,眼神明亮且犀利。一站起身,有意无意微微向甄萍颔首,然後走向她,低声说了几句话。甄萍点点头,解下颈项间白丝巾递给他。
「你是?」许教授看了看点名簿,疑惑起来。
「喔,我是旁听生,叫陈鸿。」男子说。
尤奇皱眉。他认得陈鸿。陈鸿是系上的学弟,现在大三,长相潇洒,家世显赫,出手阔绰,不知迷翻多少爱慕者。
陈鸿持丝巾迳直走向模特儿,将丝巾围绕在模特儿腰间,让丝巾下摆自然而然遮去女性让人遐想的部位,然後向许教授鞠躬,再转身面向众人,说:
「女娲造人有二种方式。浇水成泥,祂亲手戳揑泥巴,按照祂自己的形象造人。一天、两天,数月过去了,造出的人却屈指可数。祂累了,不耐烦了,於是积土成堆,双手持绳打向泥堆,一甩,每甩出一块泥,就成为一个人。起先精心捏造的,是女人,至於後来随随便便甩出来的……」抬手曲指指向自己,接着说:「就是像我这样的丑男人。」
全班又是一阵笑声。一号王文德立即接口:「你要是丑男,那我真是一只猴儿了!」又惹出一片笑声。
等笑声略停,陈鸿又接着说:「依照中国神话女窝造人的情节来诠释男人和女人是非常贴切的。就譬如各位眼前所见的女性胴体:五官分明、曲线玲珑、体态妖娆,尤其是吹弹可破的雪嫩肌肤,与一袭披肩缜密的黑发,所形成强烈的对比,在在体现出女娲造人十足的美感。」
陈鸿举止斯文,口齿清晰且分析入微,给人很好的印象,更难得的是言词之际散发出顾盼炜如的自信的神采,具有很强的说服力。教室内鸦雀无声,人人眼神皆专注在他身上,凝耳倾听。
陈鸿指着模特儿身上的丝巾,又接着说:「可是,以我个人浅见,如今她所散发出来的美感,比起刚才完全裸体时还要强烈百倍。因为,裸体虽然能够引发美感的体验,但是适度的遮掩促生的神秘感,却更容易引人遐想。」
陈鸿潇洒的双手一摊,说:「这就是我的看法,就教於大家。」
所有同学一致叫好,许教授也微微点头。
陈鸿欠身感谢同学的掌声,视线却紧紧盯视甄萍,甄萍也噙嘴微笑。
尤奇一切都看在眼底,内心隐隐涌现酸意。他猜测陈鸿与甄萍早就相识,至少,陈鸿很可能是颇受青睐的仰慕者。一念至此,妒意顿生,不由得兴起和陈鸿一别苗头的意念。可陈鸿所言十分契合美学原理,要击败他很难。
接下来许教授又点了两三位女学生,大都是三言两语敷衍过关,有一位鬼灵精怪,还大言不惭说:「我要说的,都让陈鸿抢先说完了!」立刻引来满场嘘声。
最後点到甄萍。尤奇一愣,想,她竟然当真是学生!
甄萍略思索後,说:「我也不知道要说甚麽。只是觉得,如果我是那位模特儿,我会想,加不加那条丝巾,为什麽要让别人决定!」
甄萍的话马上引起一阵骚动,有人猛吹口哨,有人喜滋滋说:「好呀!好呀!下回让甄萍当模特儿。」有人还接口:「至於加不加哪条丝巾,当然不能由别人决定,那是,……陈鸿的权利嘛!」全班一听,又笑得东倒西歪。甄萍狠狠瞪了最後说话的人一眼,脸涨得通红,却不是当真生气。
这种间接表示她与陈鸿关系亲密的举止,让尤奇很不是滋味,与陈鸿争胜负的念头更加炽烈,却不知如何开口。
正思忖着,许教授说:「好!每个同学都发言了!……」即将要开始讲评。
尤奇大吃一惊。他没想到甄萍是点名簿上最後一位。
「他!他还没有发言!」甄萍突然站起来,恶作剧的指着尤奇,说。
「你是……」许教授脸转向他,疑问地。
尤奇有些发窘。陈鸿是旁听生,他也是,而他不知道许教授对於旁听生的容许度有多少。现在如果直接承认,万一许教授翻脸,他就糗了!
「我就是我!……」
尤奇灵机一动,避重就轻说。一边说,一边走向教室中心,向模特儿轻声问:「可以吗?」模特儿明白指的是她腰间的丝巾,却不明白他的意图,不过还是点点头。尤奇伸手轻轻拉下丝巾,然後目光环视所有人,才指着模特儿,接着说:
「她就是她!这是生命本体的差异,也是美学最基本的原理。各位同学一开始对模特儿胴体的描述,完全是对物体外在形象客观的描绘。陈鸿的见解很不错,但也不过是运用人类对於未知的好奇心来激发观赏者的想像,二者基本上都是偏差的。……」
尤奇侃侃而谈,实则内心颇忐忑,还好他发觉许教授很感兴味的听着,甄萍也睁着浑圆清澈的眼珠有意无意瞥视他。尤奇於是大胆往下说:
「今天我们在教室内观察、研究,并且由眼前的模特儿来探讨美学,然而是否有人想过模特儿本身今天想不想裸露,或者说她是否愿意用现在的站姿供大家观看?也就是说,现在我们一味评论模特儿的美,彷佛自己是主角,其实,模特儿本身才是主角。因为,所有对於美的品评都是次要的,美的本身才是主要的。而美的本身起源於生命,而且是最真实的、不受任何拘束的、可以自由选择裸露与否的生命。」
尤奇略停顿,转头注视甄萍,接着说:「这就是甄萍方才想自己决定遮不遮那条丝巾的原因。美感的起源既然是真实,那麽遮不遮丝巾,当然必须由模特儿自己决定。」
尤奇是存心炫才以引起甄萍的注目。这个目的显然达成了,因为从他开始说话,甄萍就目不转睛凝视他。尤奇还故意在众人对自己完全陌生的情况下直捷喊出甄萍的名字,好让大家觉得他和甄萍关系非比寻常。这个目的也达到了,因为马上有许多学生看看他,看看甄萍,又看看陈鸿,开始窃窃私语。
尤奇说完话,向大家点头致意,走向自己的位置。下课钟响了,许教授宣布下课,并叫住他。
「你不是本班学生吧!」许教授问。
尤奇心头蹼一跳。他只顾着争风吃醋,一时大意,泄了底了,有些脸红,说:「许教授好!我是学雕塑的,听闻您刚留欧回来,十分景仰,想来旁听。对不起!没事先徵求您的同意。」
许教授理解似的点点头,说:「你很聪明,刚才那番话很能打动女孩子的心思。」
尤奇没想到许教授眼光如此锐利,将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尴尬的抓抓头,诚恳的说:「我不是为追求女孩子而来的。」
「我明白!所以,欢迎你还旁听。」许教授说:「不过,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尤奇恭敬的鞠躬,说:「我叫尤奇。」
「尤奇?」许教授想了想,笑了,说:「喔,你是学系的助教嘛!」
「是!」尤奇再度鞠躬,说:「教授有任何差遣,尽管吩咐,我都愿意效劳。」
许教授点点头,从西装口袋拿出皮夹,取出名片,递给尤奇,说:「你的口才、见识都不错,雕工或画工应该也不落俗套吧!上头有地址,明晚带几件作品来让我瞧瞧!」
尤奇自然颔首答应。
学生全走光了,尤奇目送许教授走出门口,才不慌不忙去收拾自己的画具。
前几日卖出一座十万元的雕刻品,今日误打误撞竟获得当前红透半边天的教授的青睐。「命运之神是不是开始眷顾我了呢?」走出教室,尤奇心想,嘴角忍不住漾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