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下通话筒之後,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立刻回英国的决定。
那位大老虽然面有难色,但还是允诺会把中情局手上最好的交通工具派给休。
毕竟说实话,让休逗留了那麽久,耽搁与出问题的人始终是他的手下。这实在让他拉不下脸在说出什麽挽留的话,或许,这里面也包含了美国人与英国人之间那永远不会停止的小小情结。
他有他的骄傲。而休的去意坚决也告诉着他即使挽留也改变不了什麽。
有些年纪的中情局大老不清楚休和孟席斯之间的小秘密,更不知道眼前一向表现得稳重过度的英国男人是为了什麽而显得那麽匆忙急切。
能让这种男人露出这种表情的,究竟会是什麽样的急事?他是好奇的,身为一个老练的情报头子,他当然有他的职业习惯。但看着休那严峻且不可动摇的表情,让他完全舍弃了深入探究的念头。
身为情治人员的本能警告着他,要是现在再对眼前这个俊美优雅却充满怒火的英国绅士说些什麽或问些什麽的多余的话,下场一定不会好看到哪里......而且最糟糕的是,擅长收拾残局的他并不十分肯定这次自己能否收拾的足够妥当。
他望着休的背影,孟席斯说过这个家伙有点难缠......那可真是太含蓄的说法了。一个任职於布莱切利的普通职员?见鬼,他才不这麽想,孟席斯隐瞒的一定更多......
休当然不知道,中情局大老在此时正对於自己有着天马行空的臆测,而就算知道了,他也只会回以一个带有讽刺却不过於失礼的优雅微笑。
休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去理会旁人了,他逐渐加快的步伐开始紊乱,上了小型飞机的他对兰利没有一丝留恋。
他对他的组员一声道别都没有,甚至是麦特小子。
就像他对麦特说的,除了艾伦,他一向薄情,但却讽刺的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这趟夜间飞行似乎总是有乱流时不时来瞎搅和一下,不过机身再怎麽颠簸,都比不上休内心的颠簸。
『艾伦没有听你的话...他帮自己注射了雌激素......』
休整颗脑袋里就只有琼那始终努力强忍着的破碎哭声。
他的好看的双眉皱得不能再紧,他瞪着一片漆黑的窗外。
而他也看到了自己反射在窗户上的身影,不是很清楚,但他却明白那是头负了伤的凶狠野兽。
他本该条理分明的脑子里充满了混乱而且他妈的毫无逻辑,他把手摀上了下半部的脸。
该死、他做错了什麽?!!
休完全搞不懂,他可以感觉到额角血管正在抽动,那种微微的刺痛感正拉扯着他的神经,就像是一种过於简单却一针见血的嘲讽。
见鬼!他可以搞不懂任何其他的事,但为什麽偏偏就是这件事?!!
休支手托着左侧脸用食指狠狠揉着太阳穴──他的太阳穴四周正不受控制的冒起了好几条青筋。
休可以听见自己的指节正发出喀哒喀哒的声音。
他究竟是哪里搞错了?
他非常肯定艾伦先前在他面前表现的可不是像「喔休~我觉得注射雌激素真是个好主意,就像偷闲时来杯甜酒一样那麽令人愉快!」的这种态度。
而休也可以非常确定记忆中的艾伦在知道可以不用施打雌激素的时候,那张安心的表情。
结果,艾伦却亲手帮自己施打雌激素?
休的脑中浮现了布莱切利园遭受空袭那晚的艾伦,那张淡漠不关心却又像要哭出来般的惨白面容......
该死──!!那个人可是艾伦,他本来就不该天真的认为那个倔强又脆弱的男人真的会照着他所安排的去做。
艾伦‧图灵不是一个能被简单估计判断的人。
艾伦根本就是那个孕育出一切秩序的混沌起源!!
休低吼了出来,这个突然的吼声让前座训练有素的驾驶员大大地抖了一下身体。──就这个第一次见到休的驾驶员而言,後座的男人简直就是狂怒的化身,而只有极少极少的人才能察觉到在休狂怒背後所隐藏的担心与心疼。
喔...艾伦...你又在胡思乱想什麽了?
休在心底发出了疑问。
窗外的夜色似乎更加深沉了。
***
飞机驾驶员松了一口气的目送着休离去的背影。
那个高挑的身影正弯身坐进一辆高级的轿车里,他很庆幸,不用再承受那个满面怒容的男人所引起的强烈低气压,那甚至比他这辈子所遇过的乱流都可怕多了。
而现在,带点年纪的飞机驾驶员不禁有点好奇起轿车中的人,那一个新的受害者会是谁?
至於当事人休,他仍旧很火大、火大极了。
在坐上孟席斯的轿车前,他早已在脑海里痛殴了孟席斯不下数千次。
孟席斯真该庆幸,这样的脑内发泄或多或少让休有了部分抒发,让他逃过真的被休从车子里拖出来痛殴一顿的惨烈命运。
难得坐在驾驶座的孟席斯露出了稍稍微妙的表情。
他从没想过自己和休动手打起来的结果究竟会是谁输谁赢,这显然不是一个会让他乐於探讨的问题,因为休不可预测的可能性太高,而他并不喜欢这一点。
「或许你应该给我一个很好的解释?」
休在後座交叠起双腿,动作大到甚至猛踢了几下孟席斯的椅背。
後座的男人当然是故意的。孟席斯心想,他从後照镜打量着因为怒意而绷紧了五官线条并且缓缓交抱起双手的休。
仔细想想,他真不该搅进这件事里。他实在有些後悔,毕竟这件事里的两个当事人一旦麻烦起来,就绝对是个大麻烦。
孟席斯甚至没有回头,他只是揉了揉眉心。
「或许你应该把这个问题拿去好好问问艾伦。」孟席斯的语气比平常多了些起伏。「我有派人看着艾伦。」
休抬了抬眉,不予置评且一言不发的等待下文。
「医师那里也确实遵照我的吩咐。」
「喔、所以你的人一直都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直到琼的出现?」
孟席斯放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开始不规律地敲了起来。
「听着,艾伦的古怪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就算是他最爱的慢跑运动突然停止,就算他足不出户!我也不会怀疑!!──没错!!天知道,艾伦一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搞不懂他,你必须知道他有时候甚至比你更超出控制!!!」孟席斯很难得的一口气地说了那麽多的话,听起来,发泄的性质更大过了陈述。「而你!难道你要我的手下们──见鬼的一大群陌生人去艾伦的家按电铃接着冲进去扒光了他的衣服对他做全身检查吗?」
孟席斯的话确实有些道里,但是休仍然刻薄的抿起薄唇,因为光是帮艾伦做全身检查这个说法就足够让他不愉快了。
休沉着脸,按上了自己的下颚。
「......所以你到最後只能靠琼来发现这件事?」
「你他妈说的对极了!」孟席斯加重音量,敲打方向盘的声音越来越大声。「琼发现了艾伦不只身体甚至连心理状态都受到了雌激素的影响,那让她很担心,担心到在出了艾伦的家门之後马上就崩溃地哭了出来──而那总算让我的手下察觉了不对劲......」孟席斯抬了抬手,「於是他们把琼带到了我的面前,而我也让琼知道了所有事情。」
「......琼说艾伦是自行注射,」休的双眼抑郁且阴暗,他皱紧双眉。「你弄清楚艾伦是从哪里搞来那些东西了吗?」
吐了口气,孟席斯再度说道:「......那个负责让他施打雌激素的护士。」
休瞪大了双眼,随即又带有危险性地眯了起来。「抱歉,或许是我听得不够清楚?」
「那个护士说艾伦在第二次的例行会面之後跑去找她......恳求她。」孟席斯终於开始摇着头。「恳求?那个艾伦?老天,休──我才是那个最需要解释的人。这是我少数几次不用称之为阴谋的策划,为什麽那孩子却有办法把它搞得像一个我在谋害他的恶毒阴谋?」
孟席斯粗重地吸了口气,他实在不打算再说什麽了,在甩了甩头之後他接着发动起车子。
休没有再用尖锐的言语去攻击孟席斯,他只是沉默不语。
对於无法理解艾伦行为的困扰与迷惑,孟席斯承受的挫折显然比他多上更多。
「琼在艾伦家里,你有什麽话去跟琼说......听着,在搞定艾伦之前,别再来烦我。」
孟席斯甚至在一边开车的时候做出了这个幼稚的宣言。
***
在琼拉着休走进艾伦家里之後,不只是开心的问候,她甚至给了休一个大大的热情拥抱。
「老天,我们好久没见了。」
松开了对休的拥抱,琼微微後退了一步,她的脸上仍然挂着休记忆中的开朗笑容,她打量着休,接着再度开口:「你完全没变。」
琼轻轻摇着头,看到久别重逢的友人她显得有些激动。
「你倒是变了,变得更漂亮了。」休的微笑很温和,进门前那略显暴戾的情绪在见到琼之後都缓和了起来。
琼听见休的赞美後忍不住笑了开来。「喔、你才不是真心那麽想的。」
「为什麽不?」
「因为你不可以,我有未婚夫了。」
琼的笑容更灿烂了,就像当年一样毫不做作,她甚至还俏皮地皱了一下鼻子。但那个笑容随即僵硬了起来。
她眨动双眼,开始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那显得有些滑稽,因为她开阖着双唇,不停地想要挤出笑容,却始终不成功。
终於,她放弃了,低头揪着自己的手帕。
「......我以为我们的再会不该是这种模样。」
琼抬头,逼自己扯出了一个难看的微笑。
但那抹笑容对休而言一点都不丑陋。
「嘿、琼......」休伸手,主动抱住了琼,并且轻拍着她的背。
「艾伦比我想像的还要糟糕。」琼吸着鼻子断断续续地说着:「显然我一直担心的事情终於发生了......」
休仔细听着,一边轻轻拂着琼的背,一边将她带到客厅的沙发前。
「艾伦显然...终於承受不住自己的情绪了。」
琼红着眼眶咬着下唇,而休则是轻轻地拉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那个顽固的家伙呢?」他问。
「他说他想睡了,但我很怀疑他是不想看到我......」
「别说这种话,你知道艾伦有多爱你。」休的语气温柔。「而他去睡觉正好,这让我们可以光明正大地好好骂他。」
「休~」琼忍不住扬起嘴角且轻轻推了休一下,接着她将漂亮的脸庞撇向另一边。「前天我第一次来找艾伦的时候,是想帮他作证她是个异性恋者......我那时只当他已经在接受雌激素注射──而事实显然也是......」她轻轻用手帕按了按脸颊,终於又转过来看向休。「艾伦他糟糕透了,精神涣散,比以往更加神经质......而他的腿......」琼顿了顿,显然觉得有些无法说出口。「显然是因为注射而有些行动不便......当然我也发现了他胸部的异样──或许我该感谢艾伦对我如此没有戒心。」
琼如此说着,轻轻摇着头的她脸上却流露出了不满。
「而显然我也没有我自己认为的那样坚强,在踏出了艾伦家门口的瞬间,艾伦的状况几乎让我崩溃了,面对一个那麽要好的朋友......我哭了出来,而且很激动。」
琼忍不住将双手握紧,而休则是静静地将手放到琼紧握的双手上。
「於是孟席斯的手下就把你带到他的面前了。」
琼侧头眨着眼,她想要缓和气氛地说了个笑话。「是啊,我还以为我犯了什麽叛国罪之类的事。」她不在意地耸了耸肩,但眼中仍旧泛着泪水。「一开始,我怀疑孟席斯的话──你知道的,在你告诉我艾伦是因为孟席斯的威胁而跟我解除婚约之後,我实在无法相信那个男人。」
「但你还是相信了。」
琼缓缓地点了点头。「因为他对於艾伦身上出现雌激素注射反应的事情很介意,那完全不像他,而且......」琼望了休一眼。「最重要的是,我听到了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休笑了出来。
「是啊,休‧亚历山大,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就足以让我相信一切了。」琼说着,一边凝望着休,带着笑意。
「说出这种话只会让我担心你,会这样想的你太不小心了......」休露出为难的苦笑。
琼抿嘴笑了起来。「才不会,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确。」
休抬高眉毛,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这个反应让琼忍不住又推了他一下。
琼看着休,接着叹了一口气。「之後,我当然又来见艾伦了──我跟他说我什麽都知道了。而我也不停地质问他为什麽会改变心意,为什麽要伤害自己......但我却什麽答案也没有得到。」
琼的表情有些沮丧,她轻轻咬住下唇。
「......我还是第一次在艾伦面前感到这麽无力。」
休握着她双手的力道加重了些。
而琼则是闭上眼深吸了好几口气。
终於,她再度张开那灵动的眼睛。
「而我昨天又来看艾伦了,艾伦没有拒绝,却很显然地不想面对我。」
琼又露出了落寞的表情。「我们曾经那麽亲近,而现在...他却完全无视我的存在......而孟席斯也在昨天派人来搜艾伦的屋子,终於,那让艾伦崩溃了,他歇斯底里、大吼大叫......但不停反覆大叫出来的始终只有一句话──『我要见休......』」
休蹙紧了双眉,灰蓝色的眼眸像是深不见底的漆黑潭水。
「我可不知道孟席斯做的这麽超过......」
「你不能怪他,他在艾伦这里搜出了至少五个月份量的注射工具与...药物。」琼思索着,巧妙的避过雌激素这个字眼。
但休完美的脸庞早已蒙上一层厚重的怒意。
琼向休丢了一个担心的眼神,现在反而换她紧紧抓住了休的手。
客厅里谈得过於专心的两人一开始并没有发现那过於没有存在感且默默接近的脚步声──直到他们听到了艾伦的惊呼。
休与琼同时抬起了头,艾伦正穿着睡袍愣在一旁。
他看着休的表情显得惊讶又惶恐,然後他才如梦初醒地迅速转身,被撕开的本能哀嚎着要他马上逃离休。
而像只掠食者想要立刻追上去的休却被琼慌张的拉住手臂。
「拜托,休...不要太苛责他......」
是的,他不该苛责艾伦,至少在弄清楚状况之前。
但看着艾伦那不稳的脚步与微跛的走路方式,他却只感到更加暴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