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晴圆缺,月有晦朔,一月之始,始於朔。
每逢朔月这一日,日与月,於黄道与九道会合,是以夜晚的空中见不到月亮,不过,今儿个傍晚便下起了雪,便是有月亮,也是见不着的。
二月的雪,带着一丝寒得冻骨的湿气,到了子夜时分,点点细雪转成了大片鹅毛,落地簌簌作响,阒静的大街,少了白日里来往的热闹,冷清得没有半个人影,再加上呼呼大风卷着漫天雪花,苍茫萧瑟之中,又带着几分幽诡的气氛,胆子小一点的人,只怕走过都要吓尿了。
但是,这黑漆漆的雪夜里,真正诡异之处,是所有的店舖都关门休息,只有当中一间临近街角的书舖,还灯火通明地营业。
任谁也想不透,这黑灯瞎火的大半夜,还会有人来买书吗?就算这书舖还兼营古董字画,款式齐全,也还是令人想不透,谁会有这雅兴在大半夜里来买古董字画呢?
尤其今晚一开始下雪就没歇停过,天候不好,就连卖热食夜宵的铺子也都早早关门,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暖和去了。
深夜开门做生意的书铺,透着一股子教人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真的有客人上门了!一名男子撑着把老旧的油纸伞,裹着藏青色的厚重氅子,厚实的暖靴陷雪走上书铺的台阶,跨过门槛。
书铺里,原本面无表情,坐靠在柜台看书的老掌柜一见到男子,立刻堆起了再灿烂不过的笑容,回头吆喝夥计:「关门!咱们歇了。」
被这一喊,窝在墙边,歪着脖子,已经不知道睡到第几殿去的夥计小四乍然醒过来,正迷迷糊糊不知今夕是何夕之时,正好看见那男子侧眸朝他浅泛而起的一抹笑容,那笑颜好看得让小四忘了眨眼,什麽瞌睡虫都跑光了,待小四伸直脖子,想要再看得更清楚时,老掌柜已经把男子给领进後堂,对待男子的态度,极是恭敬。
老掌柜笑说:「请随小的来,爷要见的人,已经在内堂候着了。」
小四没听过他家老掌柜对谁用过这般客气的语气,就算那天皇帝派人要来把墙上那幅画取走的时候,他们家老掌柜也只是对那些取画的人,不冷不热地说:「官爷,还请您们几位爷手脚都仔细着点儿,别把那幅画给碰坏了。」
所以,夥计小四有点迷糊,这男子是何方神圣,竟然能够得到他家老掌柜如此殷勤对待?今儿个他们特地营业到这大半夜的,不会也是为了要等这个人吧?
小四目送男子的背影,直到藏青色的氅服袍袂完全消失在门墙之後,他还是反应不过来,忍不住一再地揉眼睛,心情十分矛盾。
小四并不是个迷糊的人,他很确定自个儿已经醒了,但是,与那男子短暂的一瞬对视,让他以为自己闯了仙境,见了不沾半点尘埃烟火气的天人,难以想像的俊美与高雅,令他还是心生了怀疑,觉得自己根本就还在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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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饿吗?」
同样在这个时候,书铺後堂一间灯火明亮的斋室里,已经有一个男人在那儿等待了,他长身立於案旁,敛眸一瞬也不瞬地看着案上的几样细点,泛起怀念的浅笑。
当年,也是一个冬日,时而出太阳,时而飘起小雪,但是无论是冬日的暖阳,或者是寒得刺骨的冰雪,对於一个穿着薄衫的少年,都没有分别。
就只是冷与更冷之间的分别,还有前胸贴後背的饥饿之外,再也没有别的感觉了。
所以,当少年听到温柔得宛如春风拂面的声嗓,对他如此垂询时,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当他抬起头,看见了一张俊美绝伦,好看得让人说不出话的脸庞时,他觉得自己看见了光,而且是这世上最温暖的一道光,破开了黑暗,照进他的生命里。
坐在街边台阶上的少年,傻傻的看着纡尊降贵蹲到了他面前的男人,好半晌说不出话,他刚才跟几个穷凶恶极之徒打了一架,虽然最後打赢了,但是现在全身疼痛得紧,好多根骨头都像是要断了似的,说不定真的有哪根骨头断了也不一定。
他不知道,就是觉得疼。但那些伤处再疼,都疼不过此刻心口难以喘息,像是要紧紧掐住的闷痛,痛得从来不哭的他,想要掉眼泪。
小少年眨了眨眼,忍住了没让眼泪掉下来,双眼呛得通红,然後,他看见穿着朱色官服,披着明显过大,也过长的玄黑色裘氅的俊美男人,泛起浅笑,对他说:
「元奉平,怕你以为我是骗子,所以我先自我介绍,我叫元奉平。刚巧路过,看见了你跟人打架了,你很勇敢,打赢了那些坏人,替几个老人家把他们被抢走的东西给要回来,好孩子,问你呢!饿不饿?」
小少年听了这番话之後,更傻眼了,光看他们两个人宛如云泥之别的穿着打扮,以及在这位大人身後等候的马车仆从,如果他们之间必定有一个人是骗子的话,天底下千千万万人都会冷指是他,而不是这位大人吧?但是,这位大人却笑说怕他以为自己是骗子,先自报了名号,是不是太傻了一点?
「张伯。」元奉平喊了声,侧身从一位老人家手里接过了一只三层的剔红食盒,然後再次回头笑着对小少年说:「你别跟我客气,我这些日子感染风寒,身体微恙,没有胃口,那人不知道我还有些犯胃疼,帮我准备了这些吃食,他担心我把自个儿饿瘦了,但我实在是吃不下,好孩子你帮帮我,把这些给吃了吧。」
小少年听得一愣一愣的,总觉得眼前这位大人的话哪儿怪怪的?明明是送吃食给他,却说得好像是要拜托他帮个忙,那好听的声嗓柔软得很,好像还生怕他不答应似的。
怪!真的很奇怪!但是,小少年却像是着了魔似的,无法抗拒眼前这人所说的每一个字,或许是眼前这位大人噙在唇畔的笑,教人感觉宛如被春风拂上了心坎,在这严寒的冬日里,温暖得教人难以拒绝吧!
元奉平将食盒搁在小少年身边,然後就迳自在食盒的另一畔坐下来,以眼神示意小少年快把食盒打开,自始至终,噙在他唇畔的那抹浅笑,都像是个温柔的兄长一般。
小少年没有兄长,但是看着那眼神,会觉得如果他也有哥哥的话,必定就是现在这般相处的情景吧!他乖乖掀开食盒,看见盒里琳琅满目的精细点心,顿时就有点怵了,即便是做梦,他都不敢想像这世上竟然有那麽细致好看的食物。
在盖子掀开的时候,一股子香气扑鼻而来,让他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却是不敢动手,「为大人准备这些吃的人,肯定很看重大人吧?」
「嗯,他是。」元奉平含笑点头,对着一个孩子,他眼眉之间不掩柔情。
「那这些……我不能吃。」小少年忍痛把食盒往外推了寸许,「这是为大人准备的点心,要是我吃了,岂不是让大人辜负了那个人的心意吗?」
「他有那份心意,於我便足够了,他对我的好,我都有记着,很够了。」
小少年摇头,「大人……」
元奉平也摇头,不容他拒绝,只是温柔笑道:「慢慢吃,别噎着了。张伯,给这位小公子准备茶水……张伯,我是不是闻到了杏仁茶汤的味道?」
「是。」张伯点头,「大人,街口那儿确实有一个小摊在卖杏仁汤。」
「去买一碗过来,天冷,让小公子喝点热汤,暖暖胃。」
「是。」张伯立刻领命去办。
「大人,我不是小公子……」小少年对於这个称呼有点惶恐,总觉得眼前这位好看得像天仙般的大人,与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客气得教人有些害怕。
「不是小公子,难不成是位小千金不成?」元奉平偏首,故意促狭道。
「当然不是!」小少年用力摇头。
「那不就得了。」元奉平又是一笑,恰好这个时候张伯端了碗杏仁汤回来,把那碗汤放在小少年的身侧地上,「趁热喝,杏仁汤润肺生津,还能滋补养颜。」
听到滋补养颜,小少年面色微赧,小声道:「大人,我真的不是小千金。」
元奉平被他急於反驳自己不是女娃儿的模样给逗笑了,孥了孥下巴,示意他快喝,看着他捧碗缘喝着杏仁汤的时候,好半晌的沉静,似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小少年全身上下,微笑问道:「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听到元奉平问他的名字,小少年忙不迭地放下汤碗,两眼发亮,声嗓格外清朗地答道:「我的名字叫做秦余润!秦庭朗镜的秦,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天下之数莫不绝於天道之内,故大道之有余一也的余,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的润。」
元奉平没曾想他竟然可以字句引用经典,有些讶异,随即赞许点头,回味般吟念道:「好一个秦庭朗镜,大道之有余一,润物细无声,余润,你有一个好名字。」
「嗯!」听到名字被夸奖了,小少年笑得见牙不见眼,非常用力地对元奉平点了个头,开心得像得了几百两黄金。
「你识字吗?」
「为我取名字的人,她教过我习字,所以识得一些……」说到读书识字,似是让秦余润想到了什麽晦涩的过去,眼神防备,嘴角绷得紧紧的。
「就一些是吗?你快吃……不,还是慢慢吃……不……」元奉平被自己颠三倒四的话语给逗笑了,咧嘴笑了约莫两眨眼的功夫,才又道:「我想说的是,等你吃饱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若是你能够得他的眼缘,他愿意收留你的话,以後,你就留在他身边,他是个奇人,别说是读书识字了,这个人能教你的功夫,可太多了。」
「大人……为什麽要对我那麽好呢?」
「因为你很得我的眼缘。」元奉平顿了顿,启唇又道:「若要再说一个原因,大概是因为我这一生,得了太多贵人的帮助才能有今天,我想把自己得的好,想把这些福气分出去一些,就想图个这辈子能够长长久久,长命百岁。」
「大人,您真的好奇怪。」
「怎麽?你觉得我想要长命百岁的念头,俗气吗?」元奉平挑起一边眉梢笑睨道。
秦余润摇头,嗫嚅道:「不,不是,我只是奇怪明明是您帮了我,可是却都说的好像是我帮了您似的,现在就只差您对我说句谢谢了吧?」
闻言,元奉平先是一愣,随即大笑了起来,并不回答秦余润的话,只是不止地笑着,跟在主子身边的张伯有点讶异,因为跟在主子身边也不少年头了,鲜少见到他笑得那麽开怀畅意,忍不住多瞥了秦余润一眼,像是想知道这个孩子到底有什麽过人的能耐。
秦余润则是被元奉平笑起来宛若被春光亲吻的俊颜给震慑住了,好半晌的怔傻之後,才用力地摇头,初初长开的少年脸庞上,有着不容被否定的严肃与认真。
「大人,想要长命百岁的念头不俗气,我也想长命百岁,有一个人,她小我一岁,我不想她早死,我希望她活到九十九,由我守她到百岁。」
「你这孩子,莫怪我与你投缘。」元奉平揉了揉小少年的脑袋,似是想到了什麽,泛上唇畔的浅笑,显得温柔且缱绻,「好,余润,就让我们一起长命百岁吧。」
这时,门外传来了积雪被踩碎的脚步声,打断了秦余润回忆过往的思潮,他转身往大门的方向望去,看见被老掌柜引至了书斋门口的男子,那人再熟悉不过的好看眼眉,浅浅盈笑,好听的声嗓,一如许多年前那般温柔地唤了他的名字:「余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