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盛世夜話 卷一:權臣》 — 第九章 連株之罪(二)

「你又知道我有话想跟你说了?臭皇……不是,你就吃定我不敢曝光你的身份是不是?你放手!」苏染尘再一次深感皇帝是听不懂人话的,暗自发劲想要把手抽回来,却在这个时候,看见皇帝回眸投给他无奈的一睨,那眼神像是在看着被惯坏的三岁小孩。

「我就是知道你肯定有话要说,要不然,今天就不会故意把我带到这个地方,就牵一会儿功夫而已,等会儿就放手了,你别想使劲,要不然,到时候疼的是你自己的手。」在说着这两句话的同时,段竞云大掌的力道又收紧了些许,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强烈的吓人。

「臭皇帝,是不是当皇帝的人都可以这麽蛮不讲理的?」苏染尘被他那种看三岁小孩似的眼光给看火了,在他们离人群有一段距离之後,才咬牙切齿说出了皇帝二字,同时不死心地试着想要挣脱箝握,果然如皇帝所说,手都蹭痛了还是抽不出来。

段竞云哈哈大笑,摇头道:「不,你这个这问题应该与我是不是皇帝无关,而是你的武功与内力不如我,所以只能乖乖被迫听我的话,顺从於我。」

「我才不会顺从於你。」苏染尘故意拿指甲抠皇帝的掌缘,就狠狠的抠,心想抠到流血也没关系,最好抠到这位暴君肯放开他。

段竞云没回应苏染尘的那句话,对於他发狠了似的抠他的手掌边缘,也似没有感觉般,一脸的无动於衷,就这样拉着他的手,一前一後,走在茫茫雾色里,只见街道的两旁,错落着大大小小的火盆,火盆旁边几乎都是空的,因为原本烤火的人都去烧饼铺子领吃食了。

段竞云在一处堆满破烂,实则是那些人全部家当的地方停下脚步,看了那些破烂陈旧的东西好半会儿之後,才开口道:

「看你说那位老人家里尚有老母亲,想来今天之前,你是见过他的。你知道我会来,所以故意把我诱到这个地方的吧?那你告诉我,为什麽呢?京城终究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区,多的是繁华热闹的大街可以讨生活,他们哪儿不好安身,为何偏要聚集在这条既破旧,也不容易讨到食物的街道上呢?」

苏染尘放弃了挣扎,不再试图让皇帝放开他,回头看着跟在他们身後的两名护卫,不太喜欢被跟着的感觉,语气不甘不愿地回答道:「因为他们都是被官府列入罪籍的人,虽然没被流放,或发配为官奴,但是他们的身份,就像是沾到臭水沟里的烂泥巴,令人闻着都臭,百姓们怕被他们的身份牵连受累,所以不敢雇用他们,也不敢随便给他们吃的,怕被官府盯上,在他们当中,有人是被赶进来,有人是自愿进来,因为一般百姓轻易不会进这条街,他们在这里,除了吃不好穿不暖之外,日子倒也过得平静。」

「原来如此。」段竞云冷不防地把他的脸给扳回来看着自己。

「什麽叫做原来如此?」苏染尘隽眸圆睁,被他霸道得近乎蛮横的举动给吓了一跳,没好气地挥开他的手,「你这个罪魁祸首难道就不觉得自己很可恶吗?做坏事的是他们的亲人朋友,不是他们本人,你却以连……连……」

「连坐之法。」段竞云笑着为他轻声提示。

「是,连坐之法,我知道,只是忘了而已!」苏染尘觉得这一点必须说清楚,但是说清楚之後看到皇帝噙起的笑容,让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他们都是无辜之人,只是因为他们身边有人做错事情,就被连坐一起变成罪人,这不公平!」

「让我理解一下你的意思,你觉得就算有罪,也不该罪及无辜的家人,是朝廷的法制律例太过凶残无道,连累这些人在此流落街头,行乞为生?」

「难道不是吗?你看刚才那两个孩子,都还那麽小的年纪,瘦骨伶仃的,他们能够做出什麽伤天害理的事吗?」苏染尘说到这个就来气。

这一瞬间,段竞云想起了,在很久以前,初被他父皇拔擢为刑部侍郎的元奉平,也曾经与他讨论过这个问题,比起眼前苏染尘直指朝廷就是坏人的愤慨,已经身在其位的元奉平,拥有更多的是感慨,还有无奈。

「是,他们做不出来,但是,他们的家人不只做得出来,也确实做了。」段竞云的嗓音忽然变得幽沉,眸光微厉,直勾地盯住急着想要跟他争辩的苏染尘,「你只想他们委屈受苦,那你可曾经想过,被他们家人、族人所残害的无辜枉死之人,死後到了黄泉,可愿瞑目吗?」

「我……我不知道。」苏染尘从未听过皇帝如此严厉的语气,心下微颤,只是面上不露半点怯色,「我只知道,刚才那两个孩子……还有长长的一辈子要过。」

「那可不见得。」段竞云再度拉着苏染尘,调头往回走,不过因为苏染尘不想配合,看起来就像是个耍赖的孩子被他硬拖着走。

不过即便生生拖着苏染尘这个大活人,也不改段竞云浑厚的嗓音听起来似是轻风淡云,他以不急不慢的口吻,对苏染尘说道:

「你要知道,就算是皇宫里娇养的皇子公主们,都尚且可能会在年纪还小时就夭折,更何况那两兄弟连下一顿能否吃饱都还不知道呢!他们能否活到成年都还是个问题,倘若他们真的活下来了,要面对漫长的一辈子,那,也是他们的命。」

「你、你说这还是人话吗?什麽叫做那也是他们的……?」

段竞云不让他把话说完,蓦然回过头,以带着几分冰冷严肃的目光,慑住了苏染尘未能说出完的话语,「国家大事,唯赏与罚,而且,赏罚要分明,是重中之重。你记着,是他们的亲人知法却犯法,害了他们,法律之前,不知者也不能无罪。」

苏染尘一时听懵了,答不上来,也忘了继续拉扯挣扎。

段竞云却在这个时候放开了他的手,被男人掌心握热的肌肤,曝露在冰冷的空气里,陡然袭上的冷意,让他从骨子里寒了起来。

「李麟德。」段竞云扬声唤人。

「奴才在。」李麟德快步走到主子身边,揖手候命。

「不,你想干什麽?」苏染尘被眼前骤变的状况吓傻了,反过来一手扯住段竞云的氅袍,生怕他要对这些人做出什麽很糟糕的处置,忙不迭地大叫道:「不要了,我不要你帮他们了,不要你帮了!他们在这里好好的,什麽坏事都没做,你不可以捉他们……不可以!」

「不可以?确定吗?真的不要我帮他们?」段竞云挑起眉梢,饶富兴味地瞅着苏染尘主动凑到他身前的脸蛋,因为激动而忘情地靠他那麽近,近得他轻轻地吐息,那口气都能拂在这人白里透红的肌肤上。

这种随时可以把人抱进怀里感觉,真好。段竞云改以微笑,安抚道:「先听我把话说完,你再做决定好吗?在京城,有州府各地设置的进奏院,你可知道?」

「知道。」苏染尘点头。他从小在雷家长大,富户出身,见识也较多,不只知道进奏院这种地方,先前还被藏澈派去拿过几回文牒或公据。

多年来,京盛堂的各号掌柜们无论是要从地方缴款回京城的总号,或者是有用钱需要,要从总号调款到地方的分号,都可以将银两交给各道驻京的进奏院,再由进奏院开具文牒,或者是公据,一联交给缴款商人,一联寄往本道,到了地方再将银两兑现就好。

虽说将钱放进钱庄,也可以做两地汇兑,但是进奏院所开具的证明,那上头是有官府认可凭许的,在一些特殊状况之下,比钱庄的银票还要好用,所以京盛堂虽然有设钱庄,也与一些合作的钱庄做联合汇兑,但还是会有用到进奏院汇兑的时候。

「进奏院是各地官府驻京之办,来往之人有很多是地方的官员与名士,与各地的往来交通都很频繁,消息灵通。如果这街上的人,於京城只能待在这种地方,那麽,我让李麟德吩咐各道进奏院安排,帮他们回到家乡去,或者他们有能够投靠的亲人朋友,也可以送他们一程。我不可能为你几句话除去他们的罪籍,但是到了当地,我让人跟地方官打声招呼,没有必要,不寻他们麻烦,如果他们前去的是一些偏僻的州府,只要他们好手好脚,能吃苦耐劳,不会愁没活可做。如何?这忙,你真的不想我帮吗?」

苏染尘先是愣了大概两眨眼的功夫,然後,难得对着皇帝灿烂的笑了,笑得再不能更谄媚的谄媚,他凑上前去,紧紧揪住皇帝的玄狐裘领,就怕皇帝会看不清楚似的,差不多是整个人都黏在皇帝身上了,也没说话,只是笑着不停地点头,在点着头的同时,漂亮的眼眸笑得像是要闭起来似的,清甜里带着一丝妩媚。

「这意思是同意我帮他们吗?」段竞云被这人喜怒分明,简单易懂给逗笑了。

他敛眸凝视着靠在胸前的人儿,他们的脸离得好近,近得两人呼出的雾气能够融成一团,近得让他可以看清楚这人清澈的瞳眸,挺直的鼻粱,以及略微乾涩的朱色唇瓣,还有在那笑咧的唇瓣之间,颗颗分明的整齐贝齿。

苏染尘笑得见牙不见眼,像是在夸皇帝真是上道,赞许地点头,其实是因为没料到皇帝不只肯帮忙,而且还在短短的时间内,把办法都已经想好了,对於事情能够进行得如此顺利,他兴奋得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

就以他所知,在那些流浪乞讨的人当中,就有不少人是想要离开京城,要不是苦无旅费,就是路途艰险难测,没有能够照应的人,因为,出京之後,此去一路多是荒郊野地,就怕还到不了地头,或许就因为饿死冻死或被盗匪砍死,成了一把倒卧路旁的森森白骨,诸多顾忌的结果,就是他们在京城的日子再难熬,也都只能继续熬下去。

「好,我知道了。」段竞云浑厚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宠溺,伸出了大掌,想要触摸那张笑意满盈的俊脸,苏染尘却已经在这时撒开双手,翩然转身,兴高采烈地往早餐铺子跑过去。

「李麟德。」段竞云将半途落空的大掌,紧紧地握成了拳头。

「是,奴才在。」

段竞云回头,看着苏染尘被一大夥人围住,手舞足蹈,兴高采烈说话的样子,明明是个二十来岁的男子了,却仍有男孩独有的少年气息,「让人好好看着他,不许有意外。」

「遵命。」李麟德凑到主子身边,压低了声嗓:「皇上,时候不早,是不是该回宫了?几位大人都还在等着您呢。」

「嗯。」段竞云走到马车旁,踏上脚凳,却在入车门之前,忍不住再一次回顾,看正与一群人比手划脚说着话的苏染尘,似乎已经压根儿忘记他的存在了,好半晌,段竞云才若笑若叹地轻呵了声,下令道:「回吧。」

……你这话听起来像是个道理,可是,因为你是皇帝,由你来说,就是狡辩。

马车缓缓驶动,车内,段竞云脱掉氅子,支手倚就引枕,闭目养神,反覆地回味着刚才苏染尘教训他的话,明明是被人指着鼻子骂,段竞云却是不生气,反而噙起了浅笑,直勾注视前方的目光,带着几分恍惚的朦胧,像是在那儿,坐着个不存在的人。

「他说那些话数落我的样子,真像你,奉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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