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金玉知道帝王这话是嫌他事没办成,就不要待着碍眼,他挺了挺腰板,拱手请罪,「微臣办事不力,请皇上恕罪。」
段竞云不怒,反而大笑了起来,他先看了看李麟德,再看了看与薄金玉,只见二人头垂得更低,都是一副「奴才有罪,请皇上责罚」的样子,实际上,根本是吃定了他现在心情大好,不会重罚他们。
「起来吧!记住,下不为例。」段竞云笑哼了声,即便被他们料准了也无妨,今儿个他不想为任何人、任何事,坏了难得的好心情。
「是,奴才(微臣)谢皇上恩泽浩荡。」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也都不约而同地绽笑,跟随在帝王身边多年,他们并不为今天能够逃过责罚而庆幸,而是为了主子今儿个能有好心情不罚他们而高兴。
「禀皇上,虽然今晚微臣几人把人给追丢了,不过,在打斗的过程当中,从那个人身上取到了一个物什,样子甚是奇特,请皇上过目。」薄金玉免跪之後,取出一个东西,李麟德连忙接过转交给主子。
段竞云放下书信,接过李麟德交上来的东西,敛眸细瞧,是个很老旧,雕刻纹路已经被磨蚀得十分平缓的铜铃,约莫核桃大小,表面的包浆光泽油润,看得出来经常被人盘玩,这时他似觉得不太对劲,摇了摇铜铃,果然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段竞云不以为曾经功勳赫赫,被封至上柱国大将军,如今已经是龙卫几大重要统领之一的薄金玉,会没事拿一个坏掉的铜铃回来向他交代。
「朕看不出来这个不会响的老铜铃有何奇特之处,说吧。」帝王扬眸看着薄金玉,厚实的声嗓没有一丝起伏、眼神也是淡然到看不出半点喜怒。
「遵命。」薄金玉颔首,道:「起初微臣从那人身上盗得这个铜铃时,因为没有铃声,以为只是一个寻常坏掉的铜铃,就在这个时候,在属下的小队之中,有一个人以前见过相似之物,自请查看过之後,说铜铃没坏,而是芯子里另有机关,於是就照着他的说法让人验过,发现了这个铜铃上涂有青蚨血。」
「青蚨血?」段竞云敛眸看着着手里把玩的铜铃,指腹来回地挲揉着已经被磨得十分平缓的纹路,似是有了答案,扬眸反问:「青蚨还钱?」
段竞云想起奉平曾经告诉过他在江湖之中有一种秘传术式,利用一种生长在南方的昆虫青蚨做为引子,这种虫有一种特性,那就是无论青蚨子虫在什麽地方,母虫都可以找到牠的孩子,无论藏得多隐密,青蚨母虫就是能够找到子虫。
所以,将青蚨母血与子血涂在钱上,或用子钱,或用母钱,之後这些涂了血的钱都还是会再飞回来,只要不将血洗掉,这个过程可以反覆无数次。
不过当日奉平曾经对他说过,其实用出去的是子钱或母钱,目的不同,如果只是单纯想要钱再回来,那就用母钱留子钱,青蚨母血会自动飞回找子血,花出去的母钱会自动回来。
而如果是想要循线找什麽线索或者是地方,那就想办法把子钱留在想要跟踪的人身上,自己的手边则留母钱,到了夜深人静之时,就拿出母钱,跟着母钱飞行的方向前去,找到母钱,也就找到那人的落脚处了。
段竞云敛眸凝视着铜铃,不自觉勾起了笑,笑痕深深的。
回忆如潮水般,将帝王冷厉的眼眸湮出了柔软的朦胧,他想起了在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一度怀疑这天底下还有奉平不知道的事吗?
曾经,他的母后笑说往後他要找喜欢的人,难如上青天,因为,要得到他的喜欢,必须要让心高气傲的他能够服气。
後来,看他追在奉平身後团团转的时候,她总是会笑,说可惜了这般好的一个人,却是个男儿郎,每次听到母后这麽说的时候,他也不会承认自己喜欢奉平,只会在心里无声地驳道:是个男儿郎又如何?不妨碍他就喜欢这个人的决心!
从来,他就只服他家奉平,因为他的奉平,很聪明,广学博闻,什麽都知道,但是,他心里也很清楚,心悦诚服,只是他喜欢这个人的原因之一,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拚尽半生的努力,不惜一切代价,只为了能够护心上人一生周全。
「正是。」薄金玉低头敛眸,不敢窥视帝王唇畔一闪而逝的苦涩浅笑,继续说道:「在这个铜铃里,没有铃芯,而是牢实的焊死了一片小巧的铁簧,在这片铁簧上涂了青蚨血,据判断应该是青蚨子血,因为我们试着将铜铃放出去,却是没有动静,因为子血只会等母血来回合。而装置在铜铃里的簧片,不同於普通铃芯,是焊死在铜铃之中,是以摇之不动,不会发出铃响,如若不知情的人会以为这就只是个坏掉的铜铃,可是只要这簧片上的青蚨子血,感应到它母亲的血在附近,便会有反应,引起簧片剧烈震动,越接近震动就越剧烈,在最接近的时候甚至於会迫使簧片发出尖锐的声响,不过,这种声响极细,如果不是在非常安静的地方,怕是只有揣怀这个铜铃的人才可以感受到震动。」
段竞云拿起铜铃,眯起锐眸,仔细地窥视铜铃的缝隙,沉声疑问:「既然在这个铜铃上用了子血,那必定也会用上母血的铜铃,所以,这个铜铃,至少有一对?」
薄金玉略微迟疑了半晌,最後大胆说出他们几个人的推测,「怕是不只有一对,目前母血铜铃的数目不知,但是子血铜铃的数目,怕是不会只有一个。」
「喔?何以见得?」段竞云扬眉,看着薄金玉,被挑起了浓厚的兴味。
薄金玉收到帝王询问的目光,罕见的吞了口唾沫,才谨慎答道:「陛下看铜铃的顶端有一个像是文字,又像是图画的暗刻,那是个数字,是江湖人的用法,代表的是数字七,是以微臣等人推断,子血铜铃不会只有一个,可能至少有七个之多。」
「七个?如果有一夥人是以铜铃做为团夥的联络信号……」段竞云把铜铃交给李麟德,让他递还回去给薄金玉,冷冷笑道:「那也就是说极有可能暗地跟踪他的人,不只一个人,而是可能有七个人以上?」
薄金玉接过铜铃,同时听出帝王凉薄的嗓音里,多了像是被撒进一把冰屑子的冷度,让他陡然心下也跟着冷飕了起来。
那冷,是被帝王给骇出来,也是被自己给吓的。
他原本就心怀惴然,毕竟如果跟踪在苏染尘身边的人有七个之多,而他们目前只追踪到其中一个,那麽,不必帝王降罪下来,他们也该主动提头来见了!
薄金玉连忙拱手禀道:「陛下明察,微臣可以确定这段日子,在苏公子身边出没的人,只有今天我等与他交手过的这一位,至於还有没有其他的人……微臣等人必定加倍用心,不日之内必定给陛下满意的答覆。」
「嗯。」段竞云冷吭了声,挪动修健长躯,恢复一开始的闲卧姿势,合起双眼做闭目养神的样子,浑厚的嗓音,森然而幽沉:「都给朕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他那张脸不只是好看而已,还特别会惹祸,朕不想他出事,他必定不能出事,薄金玉,你可听清了?」
「皇上放心,微臣听清了!」薄金玉领命退了出去,及至走出了温暖的院落,被冻骨的寒风一袭,忽然狠狠的一阵激灵之後,才像是刚从虚幻不实的睡梦中醒来一般。
薄金玉回过头,看着自己刚才迈过的那扇大门已经被合上,他瞪着门板,久久没有动弹,就连雪花在他的肩膀堆积薄薄一层都没有察觉。
当年,他从上柱国将军,明降暗擢,转为帝王近侍,统领龙卫,由帝王亲令指派,到今天已经有五年了,他一直以为自己该是能够读懂帝心之一二,但是,却是有些事情,到了今日,他发现自己想不明白了。
在见过苏染尘之後,从帝王的脸上,明显可以看见几乎要溢出眼眉嘴角的狂热,此前博金玉以为帝王会对苏染尘上心,只是因为那张神似元奉平的脸,但今夜听那斩钉截铁的口吻,他却觉得帝王如今心里所想的,似乎已经远远不只如此了。
薄金玉并未见过元奉平,这些年,却是为了帝王四处奔走,只为了觅得此人的下落,他知道这人是帝王不可被触碰的软肋,被安置在帝王内心深处无人能涉及的禁地。
这些年,但凡帝王近身之人都知道,哪怕经过十数年的分离,这个人对於帝王的重要性,非但丝毫未减,反而与日俱增。
薄金玉亲眼见过皇帝折磨白映秋时的癫狂神情,疯魔得近乎狰狞,那情景,即便经历无数风口浪尖如他,见了都是要胆颤心寒的。
所以,是因为太过在乎了,才不愿意接受元奉平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吗?也因此,才会暂时搁置那封北海营陵送来的密函吗?
薄金玉呼出了一口白雾,短暂地闭上双眼,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恢复了平静,经过这些年的追查,他不以为元奉平仍然活着。白映秋不只一次坦承自己的犯行,只不过帝王恍若未闻般,仅仅只是因为这答案不是自己所想要的,所以问过一次又一次,俨然是不见腥风血雨,但残忍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的拷问。
在他们之中,最熟悉元刑书的人,便是帝王本人,所以,哪怕是苏染尘那张俊美的脸蛋再像当年的元刑书,终究不是真的元刑书,更别说那气质与见地,与传说中的元型书相去甚远,谁都看得出来,薄金玉不相信帝王心里会没有这个数。
蓦然,薄金玉觉得自己真是可笑,竟然替帝王担心了起来,就怕他的这个皇帝主子是在自欺欺人,日後一朝梦醒,可能会真的疯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