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深夜,下了大半夜的雪花,依然不停地飘落。
玄天素地,黑白分明,宛若太极,今晚正逢天狗食月,便是不下雪,也是没有月亮的,不过竹林里终年在夜里都会点灯,成排的石灯,荧煌的灯火,将积雪照出了暖意。
此刻,除了雪花落在竹叶上的轻响声之外,竹林里的屋宅里幽静至极,身穿白衣的男人手里握着烛台,走过连结两间小屋的长廊,在阒黑的夜里,蜡烛的火光划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影,看起来格外耀眼闪亮。
在进了後屋的小暖阁之後,男子把烛台放在桌案的一角,蹲下身,从黄杨木多宝格柜下方的暗格里取出了一个匣子,起身将匣盒放在桌上。
男子打开匣盒,在深蓝色的锦垫之上,一字排开陈列了几个圆形物体,数目看起来至少有十个之多,在烛火的映照之下,可以看出那个几圆形的东西都裹着一层古老陈旧的包浆,雕刻着在黑暗之中辨别不出的纹路,如金似玉,十分的别致精美。
男子以修长的指尖,轻轻地逐一抚过每一个圆形物体,像是在确定什麽,最後,他只取出了当中两个,就又将匣盒覆上,妥善地放回原来的暗格里。
寂静的雪夜里,四下悄然,哪怕只是黄杨木柜门板子轻轻的磕碰,都听得十分清楚,即便男子的动作已经十分轻柔了,都还是无法避免地发出了声响。
男子回到桌案之前,敛眸看着在手里把玩的小圆形物体,过了好半晌,他才抬起眸望向案上的烛台,注视着那在寒冷雪夜里烧得特别温暖明亮的火光,把手伸了过去……
§§§
同在这一个雪夜,京城东道坊却是一点都不平静,凌乱的雪地上,有很多脚印,看起来像是在不久之前,曾有不止一个人来过这个地方。
除了脚印之外,还有像是人摔在雪地被拖行而走的痕迹。
不过拖行的痕迹,到中途一个翻转就不见了,再往前去,就只看到几个零星脚印,然後,除了洁白的雪地之外,就什麽都看不到了。
像是那好几个在雪地上留下痕迹的人,到了中途就忽然不见踪影,这种景象,看在普通老百姓眼里,会以为是见鬼了,不过换个懂得轻功的高手来看这情况,他们都会笑说事情简单,也就是不久之前有人在这儿打过一架,至於脚印到了一半就消失,那当然是那几个人轻功俱佳,後来都是飞檐走壁,抄近路不知道去哪儿,仅此而已。
「阴魂不散的臭皇帝,我早晚剥了你的皮!」
阴森森的嗓音,带着咬牙切齿的痛恨,在距离东道坊几条街外,一处在白日里相当热闹的街市,此刻除了不停飘落的雪花之外,阒静无人……只除了刚才那一道忿恨的咒骂声之外。
「谁?是是是……是谁谁谁……谁在说话?」在这个时候,刚好有一位更夫恰好经过,只听见了後半句,他见四下无人,却有人在说话,一时之间,吓得脸色比雪还要惨白,哆嗦着四处张望,却是连一个鬼影也没有。
「谁谁谁……谁谁谁……出出出……来?」
更夫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期不期待有人回他的话,只见黑黝的天色,猎猎寒风卷着白雪,除了风声之外,他只听见了自个儿上牙与下牙互相打架的咯咯声,也不知道是冷的还是怕的,他浑身抖得更厉害,都快吓尿了。
这时,风雪卷来了一道从齿缝间迸出的冷喝:「滚!」
「是!」更夫拔腿就跑,连滚带爬,直到跑得远远的,嘴里还是不停喊:「是是是是……是是是……滚滚滚……滚滚滚……」
在更夫落荒而逃之後不久,一名黑衣蒙面的男人缓步而出,看起来就像一道黑影,从墙壁剥离开来,他走到更夫刚才站的位置,负手望着更夫每跑几步就会扑跌倒地,然後再爬起来继续跑的狼狈身影,心里觉得可笑,不过,就在他还没来得及对此发出不屑的冷哼,就在风雪冰凉的寒气当中嗅闻到了一股子尿骚味。
他心里忽然有不好的预感,低头往脚下一看。
生平第一次,他恨自己干嘛把内力练得无比高深,超乎常人的目力,让他很清楚地看见白雪之上一大滩像是被什麽液体给浸透的黄渍。
而他刚好有半只鞋,就踩在那滩黄渍上头。
不过,这绝对不是今晚他遇到最破的事儿,他一瞬间心里有个不太好的预感,急忙地按住左腰侧,不出他所料,原本在腰带的夹层里,放了一个跟了他十几年的东西,原本该是小小鼓鼓的腰带夹层,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一片扁平。
「臭皇帝。」男人以甫出喉就消散的风雪里的轻幽嗓音,咬牙切齿道:「这辈子我不剥了你那张臭皮,我墨紫绝对舍不得死!」
§§§
夜已深,犹未竟。
幽暗的天空,黝暗得宛若黄泉的洞天,不见一丝光亮,倒像是随时都能伸出魔魅的爪牙,将人的心魂给捕捉进去。
但是从那黄泉洞天落下的雪花,却是宛若初生婴儿般洁白无瑕,一片片,一朵朵,安静地飘落,将繁华的京畿裹成了美丽的银白色。
再过小片刻,就是子时,深宫里已经过了灭灯的时间,只除了几条主要的宫廊通巷灯火犹亮之外,整座皇宫宛如蛰伏的巨兽,即便此刻看起来慵懒而安静,依旧不会改变巨兽宰制天下,强大得足以傲瞰万物的事实。
在帝王燕居的宫阁之中,有一处院落,在这个深夜时分,犹是灯火通明,不同於其它地方都是积雪盈尺,这座小院里是半点积雪也没有,雪花沾了地就融化,里里外外栽满了花草,严冬时分,看起来却像四月天般,春意盎然。
若说除了在寒冬里温暖如春这一点之外,还有什麽特殊之处,大概就是在栽种花草里就属兰花的数量最多,各形各色的兰花,高雅的,明媚的,活泼的,应有尽有,不只是院子里,就连室内也摆栽了不少。
虽然这处居院没有起名,不过宫里的人们都知道它是有名字的,谁都记不清最初是谁先喊那个字号,後来,像是约定成俗般,大夥儿都对它有了默契,只是轻易不会宣诸於口而已。
院子里温暖如春,屋子里自然也是暖的,因为在起造这座宅院之初,帝王就命令建筑样式房掌班人,必须让这座居院四季温暖如春,能够植兰。
样式房在帝王要求的时间之内,让众巧匠赶制了不下千件的画样与烫样,在几经修改与尝试之後,终於达成了帝王的要求。
他们不只引进了温泉,还在地下有埋了导热的地龙,就连每一面院落的石墙里,都巧藏了机关,才可以做到冬暖夏凉,让兰花得以一年四季都在这里盛开绽放。
居室里,烛火荧亮,淡淡地飘散着兰花的润泽香气,以及似有若无,无法捕捉的一丝龙桂香气,然後,就是彷佛遗世绝尘般的安静。
此刻,屋子里或卧、或站、或跪三个人,却是安静得只能听见纸张翻动的嗤响声。
段竞云就着引枕,倚卧在长榻之上,敛眸专注地看着手里的书信,以及李麟德双手拉展开来的画像,幽沉的眼眸看不出喜怒,只有浅浅噙在唇畔的一抹勾痕,或可猜出帝王此刻的心情是轻松惬意的。
「真是个可爱的人,实在妙极。」
帝王轻笑了声,唇畔的那抹勾痕明显地深了,而他所夸之人,同在这屋里的其他两个人,非常有自知之明的知道绝对不会是他们。
因为他们一个是已经满头白发,最多看起来算是慈祥和蔼的阉人。
另一个,则是穿着夜行黑衣,跪在入门之处,摘除了蒙面黑布,看起来就是眉目冷硬,五大三粗的剽悍儿郎,跟可爱半点都扯不上边。
黑衣人薄金玉当然也不会自恋的以为,帝王会对他怀抱什麽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怜爱心情,硬是把他硬得像石刻出来的样子,看出一丁半点儿的可爱。
事实上,段竞云根本是完全无视薄金玉的存在,细细地读着书信里的内容,偶尔会抬起目光看画,每每看着画里的人,总是会有短暂的恍惚失神。
画里的人很美,画匠的笔工神妙,若说有什麽遗憾,那就是他总觉得这画里的人似乎还差点什麽,想要提笔加描些什麽,却也不知道究竟这画若有缺,究竟是缺在哪儿?
或者,不是因为有缺,追根究柢,是画错人了吗?
对此,段竞云笑痕不减,反倒是多添了一抹耐人寻味的深意,又看了一会儿书信的内容,写的都是前几日苏染尘所见之人,所做之事,以及所去之处,虽不能说是钜细靡遗把苏染尘与人的谈话记得字句不漏,但是,已经足够让他生出一种参与其中的兴味盎然。
认真地读了好一会儿,段竞云不自觉地轻笑起来,招了招手,道:「李麟德,你来看看,这写的东四牌楼,是什麽地方?」
李麟德凑上前去,仔细地看着主子指尖点着的地方,颔首笑道:「回皇上的话,这是东四牌楼那一带,那地方,是京城里相当繁华热闹的市集。」
「那这儿呢?」段竞云又指了另一个地点名字。
「是泰一神殿。泰一神殿前昨儿一连两日有庙会,平时里神殿就是香火鼎盛,庙会时更是人山人海,庙会里有市集,好吃好玩的,都不会少。」
「是吗?」段竞云轻嗯了声,继续往下细细读览,半晌,忽然笑道:「这个地方朕知道,通州码头,也是个热闹的地方,他可真是喜欢热闹……行商会馆?他去那儿做什麽?不是说他不参与京盛堂的事务吗?」
「或许是为元家的姑爷跑腿去了。」
「藏澈?」
「是,正是藏大总管,元家的姑爷,去年接了京城总商之位,润玉小姐择婿的眼光甚好,元家姑爷经商的手腕独到,在京城商界……不,应该说是大江南北的经商巨擘当中,元家姑爷绝对是能排上名号的。」
「李麟德。」帝王冷不防压沉的嗓音,透出了不善的意味。
「在。」李麟德恭敬地低下头。
「你什麽时候跟那个藏澈成熟门熟路的好朋友了?」
「皇上明察,奴才只是为润玉小姐嫁了个好夫婿由衷高兴,如此而已。」
「朕跟他不熟,少在朕面前夸他。」哼!现在谁跟苏小胖要好,他就跟谁不熟,其中以藏澈这个人,他最最不熟,玉儿是玉儿,既然是奉平的女儿,他便可以待若亲出,但是,她的夫君对他来说,则是另外一回事。
如果此刻有人敢吐槽皇帝,绝对会说他三十八岁的成年男子了,说起话来竟然还与不知道是在跟谁赌气的三岁小娃一个模样。
李麟德当然是不会也不敢说他家主子半句不是,嘴角噙笑,顺从地低头,揖手道:「是,奴才有罪,奴才该死。皇上的叮嘱,从今往後奴才绝对会谨记在心,没齿不敢忘。」
段竞云瞪了笑咪咪的老奴才一眼,似乎在警告他说「少贫嘴,你的滑头伎俩朕都知道,不要在朕面前拿肉麻当有趣」,随即收回目光,扬眸瞅着跪在门边的薄金玉,冷笑哼道:「还跪在那儿做什麽?不是说人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