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在花舍的重头戏,除了好酒齐堂之外,还有就是除岁那日,从宫里赐下了一套酒杯给元润玉,一套共有十二个,领着人送来的总管李公公说,这一套十二月花神套杯,胚画都是出自当年元奉平之手。
元润玉说,那天李公公送这套花神杯过来时,提及了她爹擅丹青,琴棋书画样样皆精,当年在离京之前,绘了一幅十二只杯子的花色纹样,在元大人离开之後,他家主子让人将这些胚画交给巧匠制成酒杯。
十二个杯子分别代表一年十二个月的花卉,每一只杯子形态都像是一朵鲜花,据说,这是取自佛家中「捻花微笑」之意,因为描色不易,工匠的丹青之工,不若当年的元奉平,最後,堪堪只烧成了两套,一套留在帝王御前,另一套就让人给送过来。
二楼的小厅里,众人围大桌而立,这段时间他们都在二楼的小厅,被十二个杯子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察觉楼下的动静。
十二个花杯一取出来,无人不惊叹於杯身的精巧。
元润玉这几天已经把玩过无数次,但这一刻再见,还是不免要感叹原来当年她爹竟是一个如此有本事的人,莫怪十数年过去,朝中仍有人忘不掉他这个人。
虽然是御赐之物,不能亵渎转送,但包括元润玉在内,众人都以为苏染尘还是会想办法把这些杯子开口要去,就在他们都等着这个苏小胖开口把酒杯拐去当收藏的时候,却见他在沉默了许久之後,叹了口气。
「我爹的杯子有什麽不对吗?」元润玉忍不住开口问。
至今,她只对藏澈提起过,苏小胖的容貌,与她爹当年十分神似,而从那一天之後,藏澈就要苏小胖少到花舍抛头露面,总是想尽办法把他关在山庄里,最近更动念将他调往别州府郡的分号,只是这个想法才稍稍透露给他知道,那段日子里,元润玉终於才见识到为什麽众人视苏小胖为鬼见愁,既没动刀,也没动枪,就整得所有人没有安稳觉可睡。
「你确定十二个杯子的纹样都是你爹所画?」苏染尘看着杯子的眼神,少见的严肃认真。
「嗯。」元润玉点点头,有时候,苏小胖正经起来的时候,她会以为自己是跟她爹在说话,只是年轻些,「看起来是,李总管也说是。」
「可是,就我看来,就这是个十二月水仙花杯制得最差,不是烧坏了,是根本一开始的胚画就就没画好,与其它十一个比起来,差多了!」
说着,认真端详杯子的苏染尘,没注意到其他人突如其来的异样表情,以及身後的动静,由衷嫌弃一般,把水仙杯从另外十一个杯子里推开,一边推开,还不住一边撇嘴。
不知道怎麽搞的,他看着这个水仙杯,就是浑身不对劲。
在他眼里,就觉得这水仙杯,跟其它花神杯不是同一套的。
然而,几乎是立刻的,从他身侧探出一只墨色螭纹云锦袍袖,里头探出男人修长的手指,把水仙杯推回去与另外十一个杯子凑在一起,低沉厚实的嗓音近得只离他的耳边不到几寸,明显的男性阳刚气息,带着不怒而威的严厉。
「这十二个套杯之中,就只有水仙杯的纹绘是出自我的手笔,请问这位公子对我画的水仙是有什麽意见指教吗?」
段竞云刚才一进门,就看到自己所绘的水仙杯,被从几个杯子旁边推开。
他不由得感到一股子恼火,像是有人执着利刃,朝他胸口划了一道血口子,硬生生的把他跟奉平之间的连结给分开来。
也就在那瞬间,皇帝在进门之前所怀抱的迷离心思,陡然清醒了不少。这个大放厥词说他水仙杯跟其它十一个杯子不同的的家伙,以为自己知道些什麽!
苏染尘没看到身後男人几乎可以刮下一层霜屑的脸色,冷笑了声,先把自己竟然让对方近到可以在耳边说话了,都还没察觉到有人欺近的事先抛在脑後,光是听这个人嚣张到让人想教训的语气,就让他忍不住出言讽刺道:
「不是说都是玉儿她爹画的吗?怎麽?鱼目混珠还敢说得那麽大声?恶人先告状啊?是你的手笔,别人就嫌弃不得了?这位阁下,敢问你当自个儿是谁呢?皇帝老子吗?」
说完,苏染尘没留意到藏澈与元润玉在听见他的话时,不约而同地倒抽一口冷息,俐落地踅足转过身要瞪人,却不料视线一时没对上,才发现来人比他高了半个头。
他没示弱,一副施然从容的表情,把视线从那人高挺的鼻粱,上抬到正低敛着瞅他的严厉双眸,就在他还没能想这双眼睛到底长得好不好看之前,立刻就看见男人眼里的厉色螁去,取而代之的是完全无法掩饰的惊喜。
苏染尘总觉得那一对眸子饥渴得彷佛要将自己吃掉一样,原本想出口的话全给噎住,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地想要後退闪人。
但苏染尘只是微微後倾,脚步还未移开,就被段竞云给握住了左前臂,像是要把他的胳臂捏岁般的力道,让他用了好大的劲才挣脱开来。
手臂上被握过的地方,像是烙了个掌印,隐隐作痛,令苏染尘忍不住破口大骂:「你这个人到底是有什麽毛病?有话不能好好说,就非要动手动脚的不可吗?我不过就是嫌了一下你的水仙杯,大男人小鸡肚肠可要不得……你站住!不要再过来,不然就算你是客人,我也一定不客气……什麽?你刚才说什麽?你再说一次,我没听清楚……?」
段竞云在见到苏染尘容颜的瞬间,彷佛一脚踏空,陷进了梦里,陷进了一场藏匿在他神魂深处的美梦。
梦里,他还是那个年仅十岁,性情古怪不羁的小皇子,在他的父皇母后还有皇兄,以及一众大臣之间,看着那一年才不过十七岁的少年状元,在『恩荣宴』领着众进士具表谢恩。
在大殿的穹顶之下,少年一身正六品的朝服朝冠,朝冠上,别着只有状元能够独占一枝的金花,那翩逸的身形,俊美无俦的容颜,不卑不亢的谈吐与神态,让小皇子完全无法挪开目光,只想要一直看着这个人。
後来,少年状元领着进士们退殿准备进宴,小皇子一时没忍住冲动,蹦起身追了出去,他不顾身後的父皇母后喊他不听的声嗓。
但是,少年状元却是听见了,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审视殿内的动静,澄澈明亮如月华般的眸光,越过一众进士之间,看见了追上他们的小皇子。
少年状元对上了小皇子像是在找宝贝般的晶亮目光,先是有些微的怔愣,然後,一抹浅浅的笑痕,宛如涟漪般,在那好看的唇畔,缓缓地荡漾开来。
从此以後,无论经过多少年,小皇子都不曾忘记过当初少年状元俊美绝伦的容颜,也忘不掉那个人生平第一次对他笑的样子。
如今,在帝王眼前的这个人,这张脸,与小皇子记忆中的少年状元,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