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坞。
段竞云初次听到元奉平的书房斋室名时,玩味了许久。
因为「坞」之一字,所指往往是用以防卫的小堡垒,在军队驻紮之地常见其用字,用在书房斋名上,却是极少见的,那时,他还是个少年,初见此名时,常笑称说这间书房,是元奉平用以防卫的小堡垒,说一位世人皆谓其朗如清风明月的文人公子,竟给自己起造了一座小军营。
每当听到他的说法,元奉平总只是摇头失笑,一如既往的,不曾为自己所做的任何事情加以解释。
他踏入「兰坞」的院落门口,周围景致忽然一变,与元府其它地方具是雕粱画栋的精巧风格不同,兰坞里里外外的布置陈设,大多都是一些老旧的物件,养花的,养鱼的,用的都是一些老盆老缸老石臼,外观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民居,而不是当朝一品大官的书房院落。
段竞云知道元奉平喜欢老东西,只是没想到十数年如一日,这个地方与他记忆中的模样别无二致,蓦然,一抹苦涩的笑容,在他的唇畔扯开了浅浅的勾痕。
其实他也不该意外才对,那个人,在一些方面的坚持,从来就没改变过。
即便是对他,都不曾想过要退让妥协,固执得令他感到痛恨,稍想勉强,便以责怪的眼光看着他,用说不完的迂腐道理,逼他求饶。
倒是对外人,总是和颜悦色,加以如画般俊美温润的眼眉,教人仅仅只是看着,便为之痴迷不已,如沐春风般,为了搏他一笑,就是丢了性命都甘之如饴。
这不,眼下,那屋里,便又有一个被迷失了魂的傻子。段竞云停下脚步,眸光深沉地望着屋门内,看见元奉平与一位银铸师正拿着几个酒杯在研究讨论。
那名银铸师的名字叫做平九青,这个平九青的铸银技巧,堪称出神入化,进皇宫献过几次手艺,不过段竞云会记住此人的名字,是因为元奉平拿着此人作品赞不绝口,起初夸几次,对他来说仍旧只是闲杂人等,後来夸的次数多了,他对这人就上心了。
想着奉平既然那麽喜欢这个人做的玩意儿,改天有机会,让人去找这位银铸师做些什麽精巧的东西,送给元奉平当礼物。
说到底,他贵为一国之君,也只是另一个被迷丢了三魂七魄的大傻瓜。
「……只要大人愿意信任小的,待大人完成最後一个水仙杯胚画,小的愿意尽力一试,以纹烧铸银的工法,烧制大人亲绘的十二花神月杯。」
元奉平背门而立,站在摆放了几个银杯的长案前,此刻,他正低头仔细地赏玩着手里的龙槎杯,整件杯身以白银铸成,其上加以錾雕,无论是云纹或龙身,皆都是栩栩如生,看起来像是以白银铸就了一幅极佳的画作。
「你这件龙槎杯,就做得很好,比我当初预想的还要好。」
对於平九青积极请求以白银纹烧铸造十二花神月杯,元奉平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只是微笑夸奖,字句听来都是出自肺腑。
「多谢大人!」平九青眉开眼笑,被夸得脸都红了。
元奉平垂下了眼帘,蓦然,像是早知道段竞云就站在书房门外,冷不防地转过身,在第一时间,含笑的眼眸,就对上了段竞云灼视着目光。
四目相交的这一瞬,段竞云像是被什麽给钉住般,无法动弹。
他以为自己的忽然到来,应该会吓到元奉平才对,却不料,最後是他被元奉平这一记凝眸给震住了心魂。
他好不甘心,却是无法从这人的凝视里别开。
那双眼眸里的浅浅笑意,如甘泉般,平润了在他内心煎熬多日的焦躁,这一刻,段竞云明白自己捺不住怒火来到元府,所持的理由,并没有他自以为的那般冠冕堂皇。
其实,他根本就不想追根究柢,也不是为了想要兴师问罪,只是为了如潮水般难以遏止的思念,来看这人一眼。
元奉平遣走了平九青,让段竞云进屋,却不开口问他来做什麽,只是走到香案前,揭开香兽炉的顶盖,在香灰里埋进了一颗以龙涎定香,以蜂蜜增加甜味的桂花香饼。
然後像是故意拖延着什麽似的,以极轻慢的力道与速度,余韵绵长地将香灰覆盖回去,细细密密的将饼给包裹住。
段竞云同样不置一词,看着元奉平挑香、埋香,看着他线条优美的侧颜,只是修长的身形似乎更清瘦了几分,是因为担心妻儿的健康,不假他人之手,亲力亲为照顾她的起居衣食,这才瘦了吗?
段竞云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只捻着薄铜雕花香铲的手,来来回回,做着同一个动作,依然是那般修长雅致,美好得教他几乎快要忘记发生在多年以前,那个雨夜里的残忍场面。
但更残酷的现实是,那场面,终他一生,都是忘不掉的。
於是,他忍不住在心底无端端的生出了恶意,想:如果,苏采葛那女人并非只是因为病子虚弱,而是真的命危了,这人是否会再有那天一样的表情?
那天之後,他再未曾见过这人疯狂凌乱的样子,那颗落在他掌心上的泪滴,纵使这麽多年过去了,至今仍旧在他的心底暖着、烫着。
未曾有一时片刻,消退过温度。
所以,他来了。
这时,元奉平搁下香铲,放回了香炉顶盖,就在两人都沉默不语的寂静当中,那一块他埋进香灰里的龙桂香饼,被灰堆深处里余热煨出了星子大小的火光,红色的火光幽微得几不可见,却又真实地存在着。
幽微的火光,在明明灭灭了几息的功夫之後,从灰里化出了一缕清香飘出,浓厚的桂花香气里,沁着一丝蜜糖的甘甜。
那甘甜的香,如云如雾,如丝如缕,在他们的身畔勾绕,缠绵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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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您没事吧?」
恍惚间,段竞云听见了有人在他近身叫唤,将他的神魂从旧梦中狠狠的勾回到现实,他循声望去,看见站在他两阶之下的李麟德一脸担忧,似乎是见到了他呆站着久久不动,以为是出了什麽事。
为什麽要喊他?
为什麽要将他喊醒?
段竞云以近乎憎恨的眼神,看着李麟德担忧的脸,直到好半晌过去,终是回过了神,缓慢地摇了摇头,就在这一瞬间,无论是楼上楼下,人们笑闹的声音都再度回到他的耳朵里,如狂涌而上的潮水般,将他的那个梦给淹没了。
梦终究是梦,醒了就再也难以觅见踪迹。
段竞云心口像被开了个洞,怅然若失,再一次,被天地浩瀚无垠,他却是孓然一身的孤独感,还有想念……给逼得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此时,从二楼传来的那一道熟悉声嗓,勾住了他的神魂。
就像着了魔似的,段竞云无法停下自己的脚步,追循着那声嗓拾步走上楼梯,脑海里回响着的,是这段时日李麟德对他禀报的所见所得。
都说那人的相貌与奉平长得很像,嗓音也很像。
像极了他的奉平,无一处不像……所以,他不止一次的问,问那人是谁,却是永远都得到相同的答覆:「公子姓苏,名染尘。」
苏染尘。
那人的名字,叫做苏染尘。
为什麽?为什麽不是他的奉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