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京城里外,大街小巷,无不是一片热闹忙碌的景象。
大人们忙着馈岁贺春,孩子们忙着奔走到邻家讨「赐福」的糕糖点心,到处都可以听见孩子们的笑语。在城北五门外一带尤其热闹,每年从正旦开始,京城就会放关开禁,此处便会搭起无数个彩棚。
多数棚商会卖些珠花头面、靴鞋玩好各色的什物,当中还有舞场歌馆,或是赌场市店,还有来自四方赶进京城的杂耍诸戏,场面十分热闹,来者络绎不绝。
只不过,每年到了大年初四这一天,京城里有另一个地方,聚集大批人潮,热闹的程度绝对不会输给城北五门的棚街。
那个地方,就是每年都会在大年初四发放「财神酒」的花舍饭馆。
说起来,花舍在京城立足也已经有十来年了。
这些年,因为掌厨的陈嫂手艺实在是绝妙无比,再加上在这个饭馆里吃菜喝酒,谁都是一视同仁,谁先到,就谁先吃,而且还要同坐一个席面吃饭。
同一张桌案上,可见王公大臣、皇亲国戚,也同时可以看到绿林大盗、贩夫走族,总之就是三教九流,各方人马,人人都能是花舍的座上贵客。
如此一来,当然常有誓不两立,不共戴天的冤家们,在这里碰头,不过,就算偶尔有冤家不小心在饭馆里撞见了,碍於「京盛堂」的势力,谁也不敢真正在里头把事儿闹大。
他们就只怕这仇报了之後,从今往後,他们再不能踏进花舍的门槛,吃不上陈嫂烹煮的热饭菜,还要被京盛堂列入永不往来的黑名单。
许多花舍的老客人们实在说不上,对他们来说,究竟是前者或後者比较可怕。
反正他们就是乖乖来吃饭喝酒,顺便与不同道上的朋友彼此熟悉一下,除此以外的事情他们一概不管不搭。
因为去年出现了九霞觞这种仙酒级的佳酿,听说今年连猴儿酒这种只存在於传说中的秘酿都会端出来招待客人,以至於今天花舍门才刚开,就有各批人马蜂涌而至,其中有些人甚至於是天都还没亮,就已经在门口等了。
不过,其中有些老熟客的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们特别想看嗜酒如命的苏染尘为了一坛坛好酒被搬出来招待客人的心疼表情,毕竟一个大男人能够美得堪称妖孽,可以说是世所少见啊!
还有就是也不知为何,这一段时日少见他在花舍走动,以前常见他的时候,也没什麽感觉,没想到久不见了,竟然还挺想念他的。
虽然他们都领教过苏妖孽那一副「我不高兴,谁也休想高兴」的烂脾气,但任谁都对他讨厌不起来,知道他就是嘴上不饶人而已,真正伤天害理的事情,没听说他做过,倒是听说他见了人做伤天害理的事,将那个做坏事的人渣揍得连自家爹娘都认不得就是了!
今年过来讨财神酒的客人,大多都带了份礼物,他们去年从藏大总管那儿听说今天是苏妖孽的生辰,不少人都还顺手带了礼物过来。
只是,酒过三巡,却都还是不见苏染尘的踪影,众人心里纳闷不已,心想往年他可都是镇守在这大堂里,把酒坛子盯得比谁都还要紧张啊!
难不成,他这是性子改了,不再惜酒如命,才会完全不现身,任由他们这些人在楼下大堂敞开了怀随便喝?
还有藏彻与桑梓几个人,也都只是在送酒的初始的时候露了脸,对外客气寒暄了几句,然後就上了二楼,再也没见他们下来。
藏澈的新婚妻子元润玉在稍後抵达,然而也是迳自上了二楼。
在她的手里捧着一只非常精致的紫檀木盒,虽然她的身旁有仆从,不过,她却是亲自捧着那个盒子,似乎不想假他人之手,小心仔细的神情,看起来对那个木盒非常珍而重之。
再後来的云扬号的少东问惊鸿,以及嫁到问家的雷家千金雷舒眉,也都是毫无意外的在到了花舍之後,就直接步上二楼,除了他们这些跟雷家有着或近或远的亲朋关系的人之外,其他人要是想接近二楼的阶梯入口,就会被挡下来。
虽然有人对此不满抱怨,但这里毕竟是京盛堂雷家的地盘,也不好多说什麽。
雷家的现任当家藏澈是京城的大总商,与「云扬号」问家现在是亲家关系,还有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可靠消息,那就是刺桐凤家的当家千金凤彼舞,已经与雷家抚养长大的孤儿陆雪龙即将论及婚嫁,往後与雷家必然也会是声息相通的好关系。
当今世上,雷、问、凤三家,哪怕只是提出其中任何一家名号,都已然是普通人惹不起的大商擘,更别说是一次惹到三家了!
不过,惹不起是一回事,对於二楼神神秘秘的聚会感到好奇,却是人之常情,所以一直有人缠着夥计们想要套话,而就在客人们不断想办法想要打探二楼动静之时,一辆马车停在花舍的大门口,也是相当引人侧目。
引人侧目的原因,不在於马车後面跟着一队仆从与护卫,浩大的阵仗教人难以忽视,也不在於马车的纹饰一看就知道主人非富即贵。
而是它就这麽静静地停在正门口,停了都快要一刻钟了,也不见有人从马车里出来。
如果不是一名满头华发的老奴守在马车门旁,肃穆恭敬地面朝车门,等他的主子下车,还险些教人以为那辆马车里根本没人。
要知道今天是花舍发放财神酒的大日子,後面多少人赶着前来凑热闹,就这辆马车停在大门口一动也不动,不过一会儿功夫,後面就堵了好几辆马车,更别说两刻钟後的现在,已经蜿蜒堵到看不见最後一辆马车究竟被迫停在哪条街巷里了。
在一旁路过的人们纷纷感到不解,他们认出几辆马车的纹徽,知道这些马车里坐的都是一些达官贵人,被堵在被途上,竟然能够沉得住气?
然而,似乎官位越大,就越沉得住气,最大的关键,是当中有一位小厮问过他家主人,是否要带着人把最前面堵住大夥儿的那辆马车撵走,说就不过一个白发老头子等在马车边,一直都没有看见马车里有人下来。
那位小厮的主人,是当朝的一品大臣,这位大臣听说候在马车边的人是位白发老人,再听说那老人也是自己坐一辆马车跟在後面,不过到地儿就早早下了车,候在主人的马车边,大官眉心一蹙,似感不对劲,就问了老人的相貌。
小厮告诉主子说,那位老人发丝色似瑞雪,又像银丝,脸部的线条温和,皮肉净里透着老年人少见的红润,保养得极好,完全没有架子,逢人就笑咪咪的,笑起来的时候,两眼弯得几乎看不见眼瞳,还挺和气的样子。
听说,那位当朝一品大官在听完之後,竟然闭目假寐了起来。
给他家小厮的回覆是:「先来後到,岂有不让之理?你且耐心候着,等最前方的那位爷进去了,我再下车不迟。」
人家当朝一品大官都愿意在寒风中……的马车里等候了,更何况後面的二品三品四品……甚至於连官字边儿都摸不到的商贾百姓呢?於是乎,最後就成了一串长长的车龙在大年初四的热闹大街上动弹不得的情景。
那位一品大官没有猜错,白发老人就是李麟德。这些年,只要算是还能在皇帝身边说得上话的大臣,对於这位统领入内内侍省各内诸司的老人家,都是极熟悉的。
尤其是他那一头早白的华发,以及笑起来不见眼仁儿的脸部特徵,王公大臣们无不是熟记在心,就怕哪天把人给得罪了!
毕竟旁的都先不说,就说他们省中(朝廷)要与宫中(内庭)保持密切良好的沟通,还是有什麽特殊情况,需要特别的通融的时候,这位老人家要是肯为他们在帝王面前带句什麽顺溜的好话,比什麽都管用。
而能让这位老人家在寒风中等候的人,除了当今天子之外,绝对不必再做第二人猜想;那位当朝一品大官起初是想让人将马车调头,先行离去方为上策,不过似乎随即想起了什麽,他最後决定留下来了。
虽说,他一颗老心经历过官场险恶,也侥幸的得以安然渡过无数风云诡变,不会不清楚伴君如虎,凡事明哲保身的道理,不过,也正因为他老了,所以,也比年轻一辈的人多知道了一些已经被岁月尘封多年的往事。
就在这时,李麟德听见了他家爷低沉的嗓音,从厚实的毡帘里传出来。
「李麟德,告诉朕,他叫什麽名字?」
这个问题,要是换作了他人,必定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却见李麟德依然是低着头,表情波澜不兴,因为,对於主子所指何人,他心里是再清楚不过了。
姑且不论昨儿个一整天,单就今儿个出宫之後的小半日里,李麟德就已经快要记不清这个问题,他家主子究竟问过几回了。
他不敢妄自揣测主子一再重复这个问题的原因,只是恭敬颔首,将同样的、再肯定不过的答案,再回覆一次,道:「公子姓苏,名染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