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场晚宴,尹洵始终心神不宁。
宋茜自从离开後就没再回来,潘绍沅与他谈完以後也不见人影,两人同时消失的不寻常成了疙瘩闷在心口,以至於他没能察觉自己一连被敬了好几轮的酒,只是自始噙着谦和有礼的笑,也没认真听前来攀谈的人们说什麽,就是配合地喝过一杯又一杯。
三个小时下来,几乎所有与会者都和他敬过一回酒,其中有些年纪较长的资深经理人喜好烈酒,兴致来时更是拦不住,尹洵想着自己是晚辈,又是和父亲一块出席,不好扫兴,也就都没拒绝。
可下肚了这麽多黄汤,却仍不见他脸上出现醉意,这倒让尹日诚觉得有些古怪了。
尹浩的酒量并不好,这几年他们父子共同出席的场合里,他总是礼尚往来地和前来交谈的同道们交流,也因为担心自己喝醉後在他这个父亲面前失态,即使连在家里吃饭,他也不曾喝超过一杯红酒。
眼看着喝开了的潘建业又拉着儿子要碰杯,尹日诚伸手拦住了儿子已经端着酒杯半举在空中的左手,扯开笑看向眼前已经半醉的老友,委婉劝道:「老潘啊,你喝多了,再喝下去,回家又得挨弟妹的骂了。」
「唉!你怎麽这麽扫兴呢?」潘建业皱着眉头低啐了声,粗厚的手掌横了过来,硬是扯起男人举着酒杯的手。「我看这个未来的女婿满意,我高兴!我就想跟我女婿喝酒,你别拦着!」
「爸,你怎麽又喝成这样?当心我回家跟妈告状哦!」
从外头回来的潘绍沅一看见自家老爸又醉得到处拉人喝酒,白皙的脸上立刻堆起了皱摺,连忙上前拉开父亲纠缠着旁人的双手,忍不住斥责着威胁道:「你再不把杯子放下,我就把你这副醉样拍下来传给妈,你就等着回家跪算盘!」
「唉唉唉!你这丫头怎麽这麽没大没小?爸爸是这样教你的吗?」当着老友和後辈的面前被女儿这样教训,潘建业颜面无光地扯着嘴低骂,手倒是很听话地把酒杯放了下来。
潘绍沅又稍微安抚了一下每次喝醉就像小孩闹脾气的父亲,这才转过身,一脸歉然地向尹日诚道别:「尹伯伯,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我先带我爸回去,告辞了。」
「路上小心。」尹日诚扯开难得一见的温蔼笑容,温声而语。
目送老友离开後,他紧接回头看向身旁的儿子,刚硬严肃的面上不再有任何弧度。
「爸,我能先离开一会吗?」好不容易等到潘董事离开,尹洵立刻自座位上起身,眉目间藏着焦躁,微敛的眸里抑着逐渐渲染开来的担忧。
「要去找那女人?」尹日诚不悦扯唇,眼里满是不苟同。
「是,毕竟是我把她带来的,总不好丢她一个人。」他沉着气缓声解释,尽管心里明白这席话将会惹怒父严,却也没有把态度摆得太过坚决。
作为尹浩,他不能失了分寸。
「所以谁让你带她来了?」尹日诚瞠着眼,瞳孔里是焚然不止的愠火,粗哑的字句自喉间滚出,显示出他压抑了整晚的怒气非但未消,焰势更盛。
「爸,我说过,这辈子我只认定茜茜一个人。」男人紧攥着拳,语声不卑不亢。
说来也是讽刺了,他竟然得藉着尹浩的口,才能说出这麽一段话。
那是当年尹浩第一次带宋茜回家见父母时,当着全家人的面,亲口给的承诺。
「……」
闻言,尹日诚眼里的愤怒犹存,但自心底油然而生的却是令人悚然发寒的惊惶。
多年前,他的确听尹浩说过这句话,那是那个从小都百般顺从、凡事听命於他的儿子,头一次明着反抗他的命令。可这些年来,尹浩虽然还是用着宋茜那女人当理由来拒绝妻子替他安排的婚事,更拒绝了和潘家的联姻,却早已不是抱持曾有过的疯狂执念。
这些年跟在他身边,尹浩变得和他一样,一切的决定都从公司与家族的利益出发,做事不再带着无谓的情感,变得和他一样既冰冷且市侩。
他要的就是这样的儿子,他要的就是一个无情而能为王的子嗣来继承他的衣钵。一如当初他那嗜血残暴的双胞胎弟弟教会他的,唯有冷血,才能爬上巅峰,站在万人之上。
尹日诚瞪着眼前这张面孔,颤栗自脊髓深处窜起,许久未曾出现的惶恐如迅雷般在血液里蔓延开来,将眼眶染成腥红。
他有种预感,现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孩子不是尹浩,不是那个会乖乖听他安排、受他掌控的尹浩。
察觉了父亲眼底的戾色,尹洵倒抽了一口气,颀长的身子踉跄地退了几步,撞上後头的椅子,发出一阵不小的声响。
那眼神……是尘封在记忆深处里,他最不想要回想起的恶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