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来宋茜用了几句模棱两可的回答打发吕谚良,而那通电话结束之後,尹洵又接着和德国航空工会的副主席Mueller进行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视讯会议,等到他终於说出那句「再见」时,已经是接近十点了。
结束了冗长的会议,尹洵感觉脑里的疼痛越发剧烈,他弯身自桌下层柜的抽屉里摸出了止痛药,配着水吞了三颗下去。
从德国回来之後,他没有时间休息,为了不启人疑窦,为了成为真正的尹浩,他用着近似燃烧生命的方式,在短得不可思议的时间内把这些常人恐怕得花上好几年的时间才能弄懂的知识吸收,在没有任何人的协助之下用最快的速度了解一间航空公司的运作,尝试透析过去尹浩做的每一个决策背後布着的是什麽样的棋局,然後接续着把所有计画推展下去。
大概是从回来之後的第二个礼拜开始,他患上了头疼的毛病,但他没有时间去医院检查,连去诊所的时间也没有,就只能让秘书去药局替他买一般的止痛药将就着吃。
起初一天只需要吃上一颗,过了几个礼拜,身体习惯了药效,他常常早上开会完吃了,到了下午三、四点时又需要再吃。两个月後,他发现一次只吃一颗药完全无法减缓他的疼痛,却也明白人体一天对於止痛药的负荷剂量有一定的上限,所以只好每次都撑到极限时再一口气吃个三、四颗。
药效发挥得很慢,又或者说,他的身体对於这样的止痛药已经出现抗药性。
他闭着眼等待疼痛缓解,额间沁出了一层薄汗,表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宋茜早在听见了药锭沙沙撞击药罐的声响时就转过头看向他,他以为他背过身不让她看见就能瞒住她,却不知道从她发现他的谎言那一刻开始,他所有的伪装在她眼里都成了徒劳。
他竟然连让她担心都不肯。
一个人到底要被忽视到什麽样的地步,才会变成他现在这样?
旁人不曾正视过他,而他也不愿意正视他自己,就是一味地把自己往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推。
她起身朝他走去,最後在他椅背後头驻足,纤细的小手缓缓地伸上前,指腹最後停在他耳鬓两端的穴位上头。
突来的温热触碰让尹洵一颤,原先紧闭着的双眼讶然瞠开,感觉耳鬓一搐,下一秒,她的指头轻柔地在泛疼着的部位上揉按,力道时重时轻,温暖而柔软。
「什麽时候开始头痛的?」从玻璃帷幕的倒影里看见了他紧绷而僵硬的表情,宋茜选择忽略,只是淡淡地问着。
「……这两个礼拜。」
他没有实说,伸手想要拉下她的手,手才刚要抬起,就被她出声阻止。
「不要动。」
尹洵沉了口气,神色并不自在。
从眼前落地窗的倒影上,他能清楚地看见他们此刻的模样。
那画面太过亲昵了。
他不是尹浩,他不该这样。
「茜茜,我送你回……」他开口想换个方式结束她手边的动作。
「你今天也不回家吗?」结果她又打断他,黑白分明的眼眸直视着倒影中的他,替他按摩的手还是没停下来。
她其实知道这几天他还是放心不下她,所以即使忙得暗无天日,还是坚持每晚都要开车回来看她,虽然每一回停留的时间都不长,而且每一次回来的时间都是深夜,但好似即使只是看一眼,他都依然要亲眼确认她没事才会安心一些。
他为了假扮尹浩,为了不让她起疑,在听见她说出「除了尹洵我谁都不要」之後,就不曾在她醒着的时候出现在她面前。
他明明看见了自己戴上了那年她送他的手链,明明知道她这麽做意味着什麽,却还是假装什麽也不知道地不去过问,只因为他从来没让尹浩知道她曾送他这份生日礼物。
这份礼物,他从来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就一直藏在抽屉里,连要出国的时候都没带走,那无非是代表着,不管他去了哪里,他都不会再为除了她以外的女人心动,他不会跟任何不是她的女人告白。
同时,他也不会跟她告白。
他把对她的感情藏得这麽深,骗过了尹浩,骗过了她,骗过了所有人,更想骗过他自己。
他明知道她喜欢他,他明明感觉得出来,却还是选择退开,因为在她越界的那个时候,她仍然是他不能爱的人。
他明知道他喜欢她,他明明就这麽喜欢她,却在成为尹浩之後始终保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因为在这个时候,她仍然是他不能爱的人。
他让自己成为尹浩,却连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都始终在心里不断提醒自己不是尹浩,始终不愿意越过那条线,不愿意让自己的感情被任何人察觉,不声不响地承受着没有人能明白的心酸。
这个男人是世界上最笨的人了。
太过柔情的问句让尹洵愕然了几秒,没能反应。
她不是不想看见他吗?为什麽还问他这样的问题?
见他沉默着没有答话,宋茜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想你了,你能回来陪陪我吗?」
「……」男人哑然,幽黑的眼底颤满了诧异。
又过了一秒,他很快地歛下眼,别开了她透过玻璃对视的眼神。
这句话不是在对他说的。
她想念的人是尹浩,与他无关。
男人沉了口气,重新扯开笑,伸手拉下了她的双手,「回家吧。」
他站起身,走向落地窗边的衣帽架,拿起挂在上头的西装外套穿上,接着又走回桌边将收机收进西装内侧的暗袋里,这才抬起眼看向宋茜。
他在笑,用着尹浩笑的方式。
这一刻宋茜终於发现,原来她一点也不喜欢他这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