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茜,你怎麽来了?身体还好吗?」
尹洵走至宋茜面前,勉强勾起笑,自脑底深处传来的搐痛又更剧烈了些,让他不自觉皱了下眼。
宋茜看着他,没有答话。
这些天她在家里想了很多,想着是要当着他的面直接把谎言戳破,还是应该先装做什麽也不知道地沉默?想着如果谎言拆穿了之後,会对尹家以及日曜航空带来什麽样的影响?想着如果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尹洵继续说谎下去,他们之间又会变成什麽模样?
她不知道怎麽做才会是对的,才会是好的,她真的不知道。
可这一刻,当看着他明明已经快累垮了却还是坚守在尹浩的岗位上,看着他死命撑着早已疲惫不堪的身体努力地想要把尹浩的角色扮演好,当看着他这麽逞强的模样时,她竟然什麽也说不出口。
她没有办法假装不知道他不是尹浩,却也没有办法不顾虑他感受地就把真相说出口,因为他是那麽努力地想要让那场意外的伤害降到最低,他是那麽努力地想要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以尹浩为中心的世界。
秘书端着热水走来,才正要开口和副总打招呼,手上的水杯就被他接过。
「谢谢,你先下班吧。」男人微笑着道谢,朝身旁的女人轻喊了声:「过来坐吧。」便兀自走至会客区的沙发前。
他还是没有牵她的手。
即使在看见她来了之後,他眼底的担忧就不曾少过,他还是没有主动牵她的手。
在心底无声叹息着,宋茜缓步走到了沙发前坐了下来。
「副总,需要我……」被晾在後头的吕谚良不死心地还想再是一次,岂料话还没说成句,就被一道低沉如暮钟的声音打断。
「吕特助,能不能到明天九点上班之前,都不要让我看到你?」
「……」这是在赶他对吧?
吕谚良面色困窘,眼神却又闪过一丝扼腕,那表情任人看起来都万分矛盾。
为什麽呢?为什麽他都已经使劲浑身解数在惹怒他了,副总却还是不轰他出去?
吕谚良满脑子里都是这个疑问,百思不得其解地看着上司坐在沙发上的背影,脚步一动也不动。
宋茜也察觉了吕谚良眼底的怀疑,直觉他大概是发现了什麽,她抿了下唇,心想着还是先替尹洵遮掩,才正要开口,摆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却突然响起。
然後她就看见了尹洵莫可奈何地皱了下眼,起身走回了办公桌前接电话。
他果然在逞强。
叹了口气,她重新把目光放回吕特助身上。
无论如何,还是先把不断在试探的吕谚良打发了再说,毕竟这七年来他都跟在尹浩身边,要论了解尹浩,她可能都还赢不过他,要是让他发现了有哪里不对劲,事情肯定很快就东窗事发了。
「吕特助,你还不下班吗?」她微微扬起笑容。
闻声,吕谚良先是看了坐在沙发上的女人一眼,又回过头观察了那个站在落地窗前谈公事的男人,副总既然是以英文与对方交谈,肯定是外国的合作夥伴,那麽一时半刻这通电话应该是不会结束了,他也正好趁着这个时间问问宋小姐,看是不是他多心了。
思忖过後,他朝她走了过来,最後在她侧边的沙发上落坐。
「宋小姐,我能问你几个问题吗?」
宋茜没料到他竟然会来找她打探,心颤了下,还是保持微笑,「什麽问题?」
吕谚良稍微倾身向前,像是怕被第三人听见似地压低嗓音,轻声问道:「副总最近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
「为什麽这麽问?」宋茜故作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我觉得他最近很不对劲,我在他底下工作这麽多年,过去六年要是碰上这种棘手的状况,他的脾气通常都很暴躁,动不动就骂人,什麽事都可能惹怒他,可是最近德国罢工的事情闹得这麽大,董事会天天都打电话来追问,他却一次都没有吼过,就连我刚才故意在他忙着准备晚上会议资料的时候拿餐旅费核销的公文给他,他连看都没看我一眼就签名了……这一点都不像他的个性。」
吕谚良很少和她说这麽多话,要不是真的怀疑了,他不会特地来找她确认,因为除了他以外,她是另一个待在尹浩身边最久的人,理论上也该是最了解他的人。
他说的对,尹浩从小就被父亲要求事事尽善尽美,不能有任何差错,长年的压力累积下来,最後导致了情绪控管上的问题,他无法忍受身边的人做事没有效率,更无法忍受在自己繁忙的时候被打断,而这样的性格多少也影响了他们之间相处,虽然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不会明显地表现出来,可那些写在他脸上的不耐却隐藏不了,所以他们才会在後来渐行渐远。
但尹洵不一样,从小他就只能忍耐,不管发生了什麽事,他都不能有自己的情绪,更不能有自己的想法,所有的一切都必须以尹浩为依归,他不曾在外人面前显露出任何属於自己的反应,总是让自己表现得毫不在乎,对所有事情都不声不响,就连生气的时候也只会沉默地走掉,安静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从来不对任何人发脾气。
他就是这样,什麽都只替别人想。
「也许是太累了,没力气骂人,这样不好吗?」宋茜勾着笑,佯装若无其事地反问。
「不是不好,而是……」吕谚良叹了口气。「我觉得副总这阵子太压抑了,他好像完全没有自己的情绪,自从他去柏林出差回来之後,就像是换了一个人,甚至突然就和宋小姐你和好如初了,难道你都不觉得奇怪吗?」
唇边的笑容一顿,宋茜稍稍别开眼,快速地思考着应该怎麽应对这样的问题。
的确她一开始也觉得奇怪,吕谚良说的这些疑问她其实都想过,而且不只一次怀疑过,可是在知道了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秘密之後,再重新回想起这四个月来他的一举一动、他每一个表情,她却只感受到他是多麽努力地在扮演好尹浩的模样。
他故意学尹浩喊她茜茜,故意穿上那些他其实不偏爱的浅色衣裤,故意换了尹浩惯用的沐浴乳和古龙水,故意让自己的言行举止看起来都和尹浩一模一样,就连面对外人时的笑容都模仿得极为相像,勉强自己随时就能面带微笑,做着那些他从来就不擅长的交际应酬,追求着他从来就不向往的旁人眼中的完美。
他是那麽努力地想让自己成为尹浩,努力到连喘息的时间都没有,努力到明明听见她哭泣,却还是忍着没有把实话说出口,只敢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趁着她睡着的时候默默地坐在床边看着她。
吕谚良说得对,他的确是太压抑了,活着有多久,他的压抑就有多深。
再这样下去,总有一天,他会疯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