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肃静的宴会厅堂上,那位才20岁的聪颖青年单手插入外套衫袋,直接向众人宣判:「人形AI是毒品。毒品本身没有任何罪行,它没有生命,不过是些化学物质,但混入人类社会之中就足以致命。我呢,是非常渴望毁灭所有人形AI的!可惜,Jims没了妮娜,可能会毒瘾发作而痛不欲生呢。毒品太好卖了,世上的瘾君子太多了,没办法。」
汉森作出无声的鼓掌,连悦笑意连连,更多人则陷入思考。
全场安静了一会儿。最先站起来反驳的是年轻的双胞胎少女之一,她以直白的语言说:「你说的是有点儿道理。但AI不一定是毒品喔?他可以是治癒心灵的良药。当一个人受到打击而消沈,找不到朋友商量,AI必定愿意倾听,再给予适当的鼓励……」
「你把社工和心理辅导员当什麽了?远不如AI的地底泥?」
少女一窒,下一句话已经有些语急:「……我不是说他们没用!呐,就正如你很赞同的欲望论啊!有些人可以找心理辅导员,偏偏正是有些人不愿意让其他人知道自己的私事,心理辅导员都信不过,不过让AI知道倒没有问题……」
「哦?我懂了。那画面大概是一个寂寞少年人对着布娃娃诉苦吧,想像得到喔。」
祈佑南用极尽平静的讽刺口吻嘲笑着AI的存在,而少女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总不可能争辩AI比布娃娃有智慧。她不甘心的抿唇,按着桌面的双手颤抖着。
其他维护AI的宾客,例如龙,他们用无尽的默然来表达对祈佑南的认同。妮娜的确是一瓶毒品,她每天伫在主人的房间里,只负责做家务,直至主人Jims按捺不住对爱情的欲望,把毒品捧起饮掉,才会构成外遇罪。
确认所有人都没有意见後,祈佑南针对性地追击一句:「企鹅,你呢?」
「……呃?我?……嗯,你说得满有道理的。对人类来讲,AI应该是毒药吧,慢性毒药。」企鹅君半掩着唇,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想法,不卑不亢说,「不过套用你这种理论,人类也是毒药。过份猎杀导致动物绝种,为了开发新市镇而毁掉大半个森林,海洋污染令水质变异……对世界来讲,人类是带有剧毒的害虫,AI反而像温和的杀虫剂了。」
「没错,对猪、牛、鸡等等各种动物来讲,人类不止是毒品,而是灭绝武器了。」
既然是人类,现在所谈论的一切都是站在人类的立场上计算得失。
见企鹅君不再发表任何意见,祈佑南便施然回到座位。
这一节抵达了尾声,AI妮娜在司仪的指示下静悄悄地退回幕後,大概是回到Jims的度假屋,继续执行她「偷情对象」的职责吧。
接下来尚有两个议题,首先是某个股票买卖网站中毒,专家型AI纷纷鼓励买家购入特定几款公司股份。此事在各国媒体间传得沸沸扬扬,不过该网站的用户本来就不太多,大众网民看戏似的嘲笑过就算,并不当作是一回事。
经过了上一场的争辩,现在大家的讨论热情褪色了不少,更多人像企鹅君那样低头进食晚餐。跟涉及人伦道德的外遇事件不同,程式中毒所引发的利益损失,仅仅是把AI的缺陷摆在大家眼前,讨论空间甚小。
「有本事就别用任何现代化科技啊,什麽都有可能中毒。」
有人直接挑出重点,无心谈下去。不过,汉森则绕起双手,像个友好的主人家般放松地闲聊:「但是细心想想,很让人好奇吧。股票网站采用人形AI的目的是什麽?买卖股票的专家系统根本不需要一个会笑会哭的智能人形AI吧,《TripleA股票交易中心》和《天际股票》都没有采用那种人形专家AI。」
此番发言又引来一阵压抑性的灰色氛围。专家型系统是以端正的文字和控制项展示在用户眼前,而人形AI则使用了更多系统资源去呈现出角色的每个脸部肌肉的变化、发丝的晃动和衣服的摇摆,并让他们拥有各自的个性与记忆。股票买卖系统采用後者的原因为何?
「哟,搞不好AI笑一笑,大家就会多付钱投资?」
「AI是俊男美女的话就会被哄到乖乖付钱订个VIP服务吧。」
在这个人形AI极度普及的年代,一直不会过问「AI为何存在?」的年轻人,首度展开了种种思考。
小休过後,第三则议题亦非常敏感。那是一则上周在网路上流窜的故事,最後被传媒证实为真人真事。
网文叙事者讲述了他的一位男性朋友的亲身经历,该人35岁,事业有成,以前一直与母亲同居。男人几年前娶了妻,不过婆媳相处不融洽,母亲曾出言批评妻子归家时间太晚,行为不检点,让妻子极为愤怒,几乎要返回娘家。他只好携同妻子搬到别的城市居住,母亲成了独居老人。在每周日的视像通话中,母亲常常透露出点滴的寂寞。
男人考虑过要不要把母亲送入老人院,但他料想到母亲会极力反对,於是他选择了第二个办法──虚拟网域服务。他为母亲在《和谐之家》网域订了最贵的服务计划,并推介给母亲。
《和谐之家》是知名的养老院加幼儿所的综合家居网域,网域内尽是蓝天青草,配备康乐设施……甚至有「假母亲」、「假女儿」服务,让那些欠缺家人的孤独者亦能品嚐天伦之乐。
「虽然是AI,但他们不是『别人家』的孩子,大可以安心当成是自己的孩子去疼爱……现在我终於懂了……」与企鹅君同桌的普生恍然地低喃,神色略白,看样子,他似乎也有亲人使用过同样的网域。
最後的发展可想而知。不被亲生儿子重视的母亲逐渐沈迷在《和谐之家》的家家酒世界,与虚拟网域的儿女乃至媳妇、女婿、孙儿一起住。这些虚假家人偶尔会跟她吵架,但两三天後必会和好如初。
一年後的春天,男人携同妻子回家向她拜年。她生疏地招呼他们,宛如对待远亲。转个头,老妇回到《和谐之家》,笑容满脸地享受她理想中的晚年人生……
这个故事有无数争论点,有人会慨叹「跟虚拟的儿女过下半生,是用假象填补内心的空虚」,也有人认为「与其养不孝子女,不如要虚拟的亲人」。不过,这次「十字之夜」里只有桌间的私下讨论,没有人大声发表意见。
经过上两个议题的洗礼,大家更倾向於在心中一想,再想,三想。不限定於男人与母亲的人生,而是更进一步,想像这对整个社会的冲击。
隔壁桌的祈佑南全程只轻描淡写地评论了一句:「……就算这AI视老女人作母亲,尽孝侍奉,AI终究是人类的替代品,这就是人形AI的本质。」
最後,主持人简单几句作结,「十字之夜」的重点辩论节目就此落幕。参与客人不多,但这样的人数倒是恰恰好,每个人都有发言空间。这时侍应AI依照大会安排悄声登场,俐落地为客人们送上甜点和饮料,临走前更投以温柔的微笑;众人看在眼底,多少感到阵阵讽刺。
连悦没有向侍应道谢,自个儿提起注满了酒液的高脚杯,金黄色的酒水倒映出侍应的笑容:「认真想想,佑南的主张不对,AI始终是必要的……洗碗啊,吸尘啊,倒垃圾啊,人类不想干又必须去干的事就丢给他们好了。」
汉森苦笑:「不。这些用最基本的AI性能就能办妥。祈佑南是否定AI的人类形态。」
宴会在尚算和平的气氛下结束。企鹅君眺望着某人离去的背影,推掉汉森等人的宵夜邀请,连忙踏出厅堂;在走廊上奔驰,跨开双脚,刚好赶上了未关门的升降机。
祈佑南就在里头。
对方傍在内角,按下关门键,脚底下的平面慢慢沈落。
「跟班,对刚才的宴会有什麽感觉了?」
企鹅君老实地回答:「我……学到很多。以前我从未仔细想过这些事,更没有用过这些角度去分析。」
「你现在的立场有改变吗?」
「嗯……没有。就像你所讲的,AI发展下去,可能会严重损害人类的文明生活吧?不过,AI始终没有犯错。」
所以,他还是力挺AI。
升降机「叮」的抵达地面,祈佑南一马当先步出,头也不回地直接离开了RoyalParadise。跟班当然保持一段距离尾随在後。
在蜿蜒的细石路上漫步,街灯的片片光华洒在王子的肩膀,侍从仅在王子的长影下驻足……他们两人完全是这幅画面。不过祈佑南在中途放慢步速,左手牵扯,硬是把企鹅君抓到自己的左侧,令两人的脚尖贴在相同的水平线上。
「小跟班,你是『烛光』的人?」
「什麽?」企鹅君瞪圆了眼,想了想才答道,「……啊,你是指烛光协会吧。我不是他们的人。」
有人主张全面禁止拥有自我意识的AI,有人主张大力规管,亦有人支持AI向各方面发展──当中名声最响的是AI事务发展商行和烛光协会。前者多年来致力推动人形AI的研究与应用,後者是国际知名人道援助组织,五年前换了会长後便大幅度采用人形AI。
刚才晚宴上的双胞胎少女讲得没错,有不少需要心理辅导的人都倾向对AI吐露自己的苦况。既然是程式,就无须担心对方会是披着笑脸的坏人。烛光协会便是看准这点心理才会大量购入AI程式,取代了会内半数社工。
祈佑南轻盈的跳入道旁的草地,并践过了一朵夜光花。这是在虚拟世界里被许可的事。
「你不是烛光会的,就是关爱会吧?像你这种人不可能是商行的。」
祈佑南斩钉截铁的话,反而让企鹅君有些生气了:「我不属於那些协会的。我看上去像个感情用事的商业白痴吗?」
「你既然不是任何组织的小跟班,又这麽崇拜我,为什麽不改改你那种连石头也要呵护关怀的大修女心态,跟我一起反对AI势力扩展呢?」
「关於这个,我也想问你。」
企鹅君绕到祈佑南正前方,暗夜里星芒与路灯交错,祈佑南的眼睛闪烁出蓝宝石的晶光,冷漠、傲慢,让人觉得膝盖发软。他快快调整呼吸,问:「祈佑南,你一定遇上了些事情。那件事令你变得非常厌恶AI,是吗?」
祈佑南剔起秀眉:「什麽事情?你妄想症发作了?」
「我没有妄想,是合理推断。例如……这个世界有各种宗教吧?像你这种现实主义者肯定不相信基督教,会觉得它的教义很蠢,身边的基督教朋友都不切实际。不过,你不会反对基督教,不会反对其他跟你价值观不符的宗教……因为你没有受到任何宗教迫害。
「只有经历过一些让你憎厌AI的事,才会让你性情大变,想AI全部消失,对吧?」
一口气地吐完一串话後,立即听到一声轻笑。
「对,我经历过一些事呢,私、事。」
祈佑南意外地爽快承认了。他扬起左边嘴角,半眯的蓝瞳犹如暴风雨前的深海,在底部猛烈叫嚣。
「倒是你,怎麽会把我厌恶AI这件事归类为『性情大变』?我以前究竟有多疼爱AI呢?」
糟糕,一时口快。
「臭企鹅,不属於任何组织的你究竟是谁?」
企鹅君心虚地退後数步,眼睛眨动得比秒针更快:「我……我从前是认识你……初中时隔壁班的……那时候我远远地看着你,你不知道我的……」
「我是哪个年班,你是哪个年班,叫什麽名字?」
企鹅君乾脆闭目,眼不见为净,这种时候绝对是说多错多,不如不说。祈佑南马上就理解了他的念头,没有继续追问。
他只有往跟班的胯间重重地踢了一脚便离开了。
企鹅君如同被侵犯的少女般,紧阖着大腿颤抖地跪坐在草地上,忍了一阵子痛。
接近祈佑南完全是吃力不讨好的任务,但现在算是肯定了某些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