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咳!」她一连咳出好几口水。
她既无事,丹祈也无须多留,他正要走,却发现少女一手紧紧抓着他的树藤,他才道:「姑娘,可否放开我?」
少女缓过气,一抬头,湿漉漉的头发全贴在脸上,但即便如此也遮掩不了她半张布满烧烫伤疤的脸,伤痕之上左眼瞳孔的颜色显得灰白,似乎失明了,她不仅脸上有伤,从脏烂的衣服破口中隐约能看见她身上大小伤不少。
丹祈开口,她方意识到手中握着一根树藤,刚才惊吓过度害她未察如何被救,眼下终於发现是个操控树藤的男子救了自己。
「你是……妖怪?」她的模样有些吓人,但声音十分清亮悦耳。
「是。」
「原来妖怪长得这麽好看啊。」她盯着丹祈傻笑。
「你不怕我?」素来凡人最怕妖怪,此女竟毫不惧怕。
她从地上站起,将黏在脸上的头发拨开、露出让人不敢直视的累累伤痕,「我之前就在想,我这麽倒楣怎麽从来没遇过鬼呢?结果我遇上的不是鬼,是妖怪。」她将丹祈的树藤缠在自己脖子上,问:「你要是肚子饿了想吃我就尽管来吧,不过我先提醒你呀,我应该不会太好吃。」她坦然地闭上眼,对死亡毫不恐惧。
丹祈默默收回树藤,道:「我不吃人。」
少女张开眼,一脸疑惑:「妖怪不吃人,那吃什麽?」
「我母亲做什麽我便吃什麽。」
「妖怪还有母亲?」
「自然有。」丹祈手一摊,手上变出一件披风,他替浑身湿透的少女披上并向她道别:「姑娘保重。」
「等等。」
「有事?」
她将披风脱下还给丹祈,「我不能收。」
「一件衣服罢了,不必介怀,收下吧。」丹祈再次递给她,她却後退一步。
她摇头,说道:「我不喜欢欠人东西。」这少女看上去不过十三、四岁,过得也潦倒,但意外有骨气。
「我方才救你,你已经欠我一命了,不差这件衣服。」
丹祈一语提醒了她,「是呀,你救了我,我怎麽还你恩情呢?」
望着这名有着自己坚持的傻女孩,丹祈莫名觉得有些可爱,萍水相逢,救她仅仅举手之劳,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他迅速将披风再次搭在少女肩上,接着一转身便消失在少女眼前,她在河岸来回寻找丹祈,可惜再不见对方踪影。
丹祈来到凡人城镇,找了家旅店就寝,翌日他随意在镇中游荡,碰巧发现一株长在河边的巨大柳树,听当地人说这株柳树已活了超过百年,与它同时栽种的柳树早已枯死移去,唯有它百年来依然伫立在此。
丹祈真身亦是一株柳树,自然觉得特别亲近,他摸着树干,感受到一股灵气,估摸不出几年这柳树便可修炼成精。
「若你修行有成便来旭灵台吧,我定好好关照。」
此时,熟悉的声音传来,「旭灵台是什麽?」丹祈绕到树干另一边一瞧,是昨日落水的少女,她盘腿坐在柳树下。
「你为何在此?」丹祈有些诧异,他竟浑然不知近处有人,静心观察才察觉此女身上的人气微薄,气息更偏向草木。
「这是我家啊。」
「家?」丹祈不明所以。
「我从记事起就一直待在这柳树下,这里当然就是我家了。」她笑说。
「你家人呢?」
「不知道,可能死了、可能跑了。」她伸了个懒腰,特别洒脱,「你还没告诉我旭灵台是什麽呢?」
「妖族王宫。」
「王宫啊,那肯定很漂亮。」
丹祈看她身上的披风已残破不堪,问:「衣服怎麽了?」
「被狗咬的。」除了披风破损,她的身上也添了不少咬伤,她向丹祈道歉:「对不起,本来想把它还给你的,没想到破成这样。」
「我说了,一件衣服罢了,不重要,你的伤可还好?」丹祈不忍她一个小丫头遍体鳞伤、动了恻隐之心。
「没事,我这个人吧,倒楣归倒楣,但是命大得很,死不了。」
二人闲聊着,一道强风猛然袭来,丹祈从其中察觉一股浓烈杀意,定神朝强风来处一观,成千上百的飞针正往他们射来,丹祈连忙抱起被风吹得东倒西歪的少女转移至安全之处,飞针击中河畔柳树,树干与地面上插满不计其数的银针,若非丹祈及时避开,早已一命呜呼。
然而,丹祈尚来不及松口气,下一波银针紧随而来,他带着少女拼命躲避,可在数量众多的银针攻击下,他终归避无可避,一支飞针硬生生穿透了他的左脚踝。
本以为仅是普通的穿透伤,伤口却迅速腐烂,艳红的鲜血也成了墨汁般乌黑,明显是中毒之状,丹祈立即用法术封住脚伤、避免毒素扩散。
「小妖,不必争扎了,今天便是你的死期。」一名身穿玄黑袈裟的老和尚从天而降,手握一把金色锡杖,他的手指轻挥,散落各处的银针便迅速飞回他腰际别着的竹筒之中。
「你是何人?」丹祈所感应到的杀意即是来自於这和尚,只是他为何痛下杀手?
「将死之人,知与不知又如何?」
这和尚非神、非妖,但修为高深,不过七百来岁的丹祈自知不是他的对手,此刻他满脑子只想着该如何逃离,这点倒与妖王大为不同,妖王是个硬脾气,若遇到上门找碴的,即使打不过也绝对拼死一搏,而丹祈自幼受妖后影响,特别惜命,故而懂得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之理。
「小妖,速速放开那孩子,兴许我会留你全屍。」老和尚认定少女乃遭丹祈胁持。
既知老和尚在乎少女生死,丹祈决定将计就计,他将手指化为柳叶之形抵在少女喉头,柳叶尖锐,马上在她的脖子上划出一道伤口,「再靠近一步,当心她的命。」
「来、来真的呀?」少女被丹祈架着、不禁感到害怕,一害怕她便止不住咕咕哝哝:「我就说我哪会这麽好运遇到好人救我,结果还是倒楣被卷进打斗中,还不如在河里淹死痛快。」
丹祈在她耳边轻声道:「别碎嘴了,摆脱这和尚後,我自会放了你。」
「狂妄小妖。」
老和尚不受威胁,举起锡杖重重往地上一敲,金色符文如水波般自锡杖底端向外扩散,符文蔓延至二人脚下,少女瞠目结舌盯着这前所未见的神蹟,丹祈却没有心思欣赏这强大法术,老和尚目的是除妖,想来这咒术对少女无害,丹祈松开少女打算独自逃命,可当他跃至空中,符文竟从地面飞起、一路追逐着他。
丹祈用尽全力奔逃,不过符文追击之速更甚於他,不久符文如同绳子般缠上他的脚,他以柳叶削断符文无果,符文反倒一路缠住他的身躯,直至他无法动弹。
丹祈金符缠身,少女仰望着光芒万丈的他,只觉得看见了戏文中所着的神佛,全然不知此刻丹祈恍如烈火灼身、痛苦万分,符文渗入皮肤、深入血肉,如同岩浆一点一点腐蚀着他。
他疯狂挣扎、痛苦哀鸣,可惜这并未唤起老和尚半分怜悯心。
老和尚再次举起锡杖击敲地面,丹祈瞬间被刺眼的光芒包覆其中,少女受不住强光而背过身去摀着双眼,待光芒散去,她回首,只见一枝翠绿的柳树藤缓缓飘落,最终落於河面之上。
她很清楚那柳树藤即是救命恩人所化,她一生颠沛流离,丹祈是唯一对她释出善意之人,如今恩人离世,望着柳树藤随着水流越漂越远,她不知哪来的傻劲,竟跳入河中意图捞起柳树藤。
水深不见底,少女虽识水性,却也敌不过湍急河水,一眨眼已被吞没於河水中,忽然有人拉了她一把,等她再回神,人已在岸上。
「一只妖,何以让你奋不顾身?」老和尚衣衫湿了一片,是他救了险些溺毙的少女。
「他救过我,我也想救他。」她丧着一张脸,在河边张望寻找柳树藤踪迹。
「妖只懂得包藏祸心,不知心存善念。」
她抬头直视老和尚双眼,苦笑说道:「人又好到哪去呢?就算他不安好心,至少对我好过。」
老和尚从少女眼中看见悲伤与哀痛,她身上的每一处伤口无一不诉说着坎坷的一生,他从袖中抽出了那枝柳树藤交到少女手中,「你既想报恩,便将它埋了吧。」
老和尚杵着锡杖,慢慢远走。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就死了。」少女捧着柳树藤呆坐许久,後来她脱下那件残破的披风,小心翼翼将柳树藤包起,她想起他说过有娘亲,就算死了也该让他回到家人身边,可惜她不知他的住所,只记得他提起妖族王宫。
「旭灵台……只能送你去那里了。」
怀着初生之犊不畏虎的傻胆,少女踏上了一条通向不知处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