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转瞬而过,水母精总算从伤痛中醒来,她在原地傻坐良久,看着身上包紮好的伤口回想起那日曾有个男子从凡人手中救下自己,头一转,那男子正坐在不远树下闭眼静坐修练。
她蹒跚地走到妖王身旁蹲下,喊了他几声却得不到回应,她不晓得妖王入定已深,险些以为他亡故了,探了他鼻息後才确认人好好活着。
她瞅着妖王,心想:「他也是妖族吧?睫毛好长呀。」她不自觉地伸手轻触妖王的眼睫毛,才刚扫过前端,妖王猛然睁眼,吓得水母精一屁股向後摔在地上。
妖王见她行为诡异,问:「你做什麽?」
「你长得好看,我忍不住摸摸。」
她的实诚倒让妖王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你……你的伤怎麽样了?」他选择转移话题。
「好多了。」她站起、拍拍屁股上的灰,「多谢你救我。」
「顺手罢了。」
「你还替我上药,人真好。」
「替你上药的不是我,是零先生。」
「章鱼零先生?」她略显吃惊,在海中时她曾结识一只剧毒章鱼,「你们是朋友?」
「他替我做事。」
「零先生那麽骄傲的人会替你做事,你肯定颇有本领。」能攀上高人多点人脉将来必有用处,水母精打起交友的如意算盘,「大家都是零先生的熟人,那就是朋友了,我叫淼音,你呢?」
「息吹。」
「……息吹……,哪个息、哪个吹?」
「生生不息的息、风吹雨打的吹。」妖王回答了之後,想起她应是不识字的,「你读过书吗?」
「零先生教过我几个字。」她想起零先生用触手卷着螺贝在沙上写字的样子,说起话来那章鱼嘴动得可滑稽了。
「既如此,为何读不懂沙滩上的书简?」妖王一时口快,话说了出去他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
水母精歪着脑袋,问:「你怎会知晓书简一事?」
碍於妖王脸面,他不可说出自己一直尾随关注着一只水母精,但又想不出该用何理由向水母精解释。
解释?他堂堂妖王何须向一只小妖解释呢?甚至为了寻不出藉口而紧张不安。
他正要摆出妖王架子吓退水母精的提问,水母精头一撇、扔下一句话:「不重要,我也没想知道。」
她转身跳入水潭戏水,留下呆若木鸡的妖王原地伫足,这小妖一句话引得妖王冷汗直流、又一句话将他置若罔闻,他在三界闯荡多年还是头一回遇上能在顷刻间让自己心绪如此大起大落之人。
水母精在水中悠游,偶而冒出水面探看妖王是否仍在,方才她从妖王的反应早就推测出那凭空出现的衣饰、书简与画册皆是妖王杰作,只是显然妖王不愿承认,看破不说破,既知对方心存好意,她也不必非要一究到底。
妖王愣神了好一阵,不解自己近日频频做出反常之举的原由,「莫非这只水母懂得邪术惑人心智?」
这些天妖王全然忘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如今醒悟过来方知自己多麽愚蠢,无论水母精有无阴谋,他下定决心不再与她纠缠,他迟疑着该不该与水母精道别或是索性一走了之,一抬头,惊觉水母精光着身子趴在潭边、手中还抓着一尾鱼大口啃着,那画面要说多怪就有多怪。
妖王怒斥:「你衣服呢?」
「脱、脱水底了。」水母精遭他责骂,一头雾水。
妖王摊手变出一套新衣扔在水母精身上,「穿上!」
「为什麽要穿这个呢?我在海里大家都没穿呀。」她虽抱怨,眼下也不敢违逆妖王,默默穿好衣服。
「你已幻化成人,便得活得像人、顾好做人的脸面。」
「脸面?是什麽?顾好了又如何?和穿衣又有何干系?我穿上了衣服别人还是想杀我。」她摸着身上的伤,透着淡淡忧愁。
「伤口碰了水该重新上药,过来。」
妖王今日体会到「身不由己」的另一层含意,他明明想着离开,可见到她可怜兮兮的模样,竟不由自主掏出药瓶为她敷药,原来身体真会违背思想。
「你身为妖族却不懂法术,连凡人都不如,还是回海中避世为上。」妖王一边替她上药、一边提出建议,水母精心不在焉、拔起一颗树边蘑菇咬了一口,觉得难吃又吐了出来,妖王哪时遭人漠视至此,他故意加重手劲,水母精才将注意力放回他身上。
「疼、疼!」
「你还知道疼?」妖王继续替她包紮伤口,「一会儿你就回大海去。」
「我不。」
「还想去哪?真不怕死?」
「当然怕,可是要是躲一辈子只为了生存未免可惜,三界之大总得亲眼见识才不枉来世间一趟。」水母精看似没心没肺,说出这等有见地的话让妖王相当意外。
「你这小妖心挺大。」
妖王前几日收到风声,南方族人与神族起了冲突,小打小闹渐渐演变成区域性的小规模战争,他有意前往南方亲自查探现况,想扔下水母精又莫名忧心,左右水母精也希望四处走走,妖王便邀她一同前往南方,有人相伴保护,水母精欣然同意。
经过日夜相处,妖王逐渐发现水母精异於常人,她的记性极差,一转身可能就忘了自个儿要做什麽,遑论妖王交代她办的事没一样完成的,奇异的是她并非脑子不好使,或许该说她其实挺精明。
举例而言,水母精偶然见到有人品茶,一时兴起想学茶道,不出半日时光已经能煮出使人惊艳的好茶,并且为防一头白发引起凡人异样眼光,她想到缝制一顶头巾将头发藏起,遇到路霸找碴,不等妖王赶来相救,她已利用拥挤的人群顺利逃脱,种种事蹟都让妖王不得不对她改观。
「这麽机灵,为何当初会被凡人逮住?」妖王带着水母精穿过一片竹林、往南方前进。
水母精远离城镇後,将头巾取下透透气,她拨着头发、回说:「笨树妖,那道士会法术呀,我怎能敌得过?」
「可知上一个说我笨的人现下如何了?」妖王打算吓唬吓唬她。
「这麽多人说你笨你真该检讨了,我虽然记性差,起码没人说我笨。」水母精没察觉妖王弦外之音的威胁,更加损他颜面。
妖王忍无可忍,操控树藤将水母精倒吊,他捏着她圆润的脸颊、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说:「你应当敬重我。」
「就因为你救过我吗?」她盯着妖王,又补了一句:「还是因为我是妖、而你是妖王?」
妖王双眼一眯,既讶异又好奇,「你怎知我是妖王?」
「都说我只是记性差,可我不是傻子呀,零先生从不给人面子,也只有妖王说的话他能听进去,你说他替你做事,你除了是妖王还能是谁呢?况且我们这一路不断有人向你报信,族人也对你毕恭毕敬、连下跪的都有,我要是再看不清就真是白长了这双眼了。」
听完水母精所言,妖王将她放了下来,「知道我是妖王,为何还敢多番不敬?」
水母精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咬着下唇、一脸狐疑,「可能……我觉得你不会伤害我……吧?」其实她也不理解个中原由。
「我是妖王,恶名在外,你竟觉得我不会害你?」
「是呀,你为什麽不害我、反而对我这麽好呢?」水母精如梦初醒,对妖王的所为相当不解。
水母精的反问让妖王陷入沉默,他也不断扪心自问为何不用法术而陪着她步行南下、为何自找麻烦教她规矩识字、为何数次想远离却始终割舍不下?
若说自己对她动了情,水母精这长相、这身材,说是小家碧玉都是过誉了,堂堂妖王要什麽样的绝世美人没有,岂会看上这平平无奇的小妖?再说他也不曾对她心生情慾,自然不可能是情爱了。
那究竟为什麽呢?多番思索无果,妖王只能归咎於前世欠债、今世偿还了。
「又不说话。」水母精等不到答案,转身继续前行。
妖王理所当然跟了上去,望着水母精的背影,他不自觉露出了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暖笑意,轻风吹来,她的白亮的发丝扬起、映着夕日红光,她看向落日、静静欣赏,她多半时候闹腾,却偶尔会给人一种沉静的清透,妖王忆起那日沙滩上的她,总觉得这只水母身上藏着神秘,而他无法克制地想拨开那层面纱……。